蒋多多| 短史记 底层青年希特勒,如何逆袭成为纳粹一哥?-短史记
蒋多多
图:希特勒演说眉飞色舞,极富煽动性
段宇宏/文
回望历史,希特勒毫无疑问给德国和欧洲带来深重灾难,称为“魔头”当之无愧。
后世闲谈者得出这个看法不足为奇,但身处当年的历史迷雾中,很多人并没有这样的认知,甚至热情参予了希特勒崛起的事业。
对希特勒的教科书式简单化定性,我们耳熟能详,他是德国金融寡头、垄断资产阶级和容克地主扶值起来压迫广大人民的代理人。但这个定性并不准确,也不符合事实。
我们不妨先跳脱简单刻板的结论,回到那个时间节点,梳理个人与环境因素,还原希特勒崛起之际的世情,以便深刻理解德国那段历史进程。
迷茫的底层文艺青年
1918年10月中旬,士兵希特勒在前线遭到芥子气攻击,他被人从战场上救下来,眼睛短暂失明,不得不回到后方医院治疗。
希特勒参加过多次重大战役,由于表现英勇两次获得战斗勋章。前线期间,他很少收到家人和朋友来信,闲时也不打牌聊天,抽空就买书和读书。同样吃了很多苦,希特勒是少数既不抱怨并始终保持战争热情的人。不管在前线还是医院,听到别人传播悲观情绪就与人吵架,甚至拳脚相加,尽管只有挨揍份儿。
孰料住一场院就像做了场梦,外部世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希特勒痴爱的帝国消失了,皇帝没有了,“德意志精神”荡然无存,他悲痛欲绝。
一次世界大战令德意志从团结到撕裂,只用了四年时间。欧亚两洲“德意志、奥匈、俄罗斯、奥斯曼”四大帝国轰然倒塌,彻底改写了全球政治和思想版图。
图:一战时在前线服役的希特勒,左排第一
11月3日突发基尔港水兵哗变,掀起德国激进左翼的十一月革命风潮,罢工席卷全国,到处爆发“苏维埃革命”,仿法苏俄建立起“工人和士兵委员会”,包括德皇在内的王公贵族纷纷出逃。
见局势震荡,留守的巴登亲王和军方将领把烂摊子甩给德国第一大党社会民主党(温和中左翼,以下简称社民党)。1918年11月9日下午两点,社民党在国会大厦主持会议,正讨论未来的政府结构。突然传来消息,德共领导人李卜克内西在霍亨索伦宫宣布“社会主义共和国诞生了”。为应对紧急情况,社民党领导人谢德曼冲到阳台对着群众大喊:“共和国建立了”。
共和国在风雨飘摇中诞生,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沉重包袱。两天后,社民党看守政府与协约国签定了停战协定,但如何惩处德国还得等第二年巴黎和会。
战败消息传开,德国大众倍感震惊,一战期间德军都在境外作战,本土未发生战事。军队在德国历来有祟高的地位和荣誉,将领们为了面子从不告诉大众真相,战败是国力难以为继,军队已丧失作战能力。一些将领和激进右翼团体散布谎言说,德国之所以战败,不是军队不行,是被犹太人和赤色分子背后“捅刀子”。
11月19日,30岁的希特勒怀着凄凉的心情出院,全国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他对国家和个人前途都感到迷茫。希特勒有些文艺特长,但动荡时代文艺值不了几个钱;他对赚钱不太感兴趣,商业上难有作为;缺乏学历和人脉,他也不可能谋到更好的差事;身体比较文弱,无法选择体力劳动方面的工作。对希特勒来说,当务之急是谋个生计,他选择先回到部队在巴伐利亚的驻地。
希特勒出身于奥地利(当时为奥匈帝国)公务员小中产家庭,父亲病逝后,从小喜欢艺术的他前往维也纳追逐文艺理想,准备投考美术学院。初期的维也纳文艺生活令希特勒如痴如醉,紧接着母亲病逝,两次被美院拒之门外,钱花光之后希特勒穷困潦倒,一度搬进了慈善机构的收容所,靠售卖自己创作的风景画糊口,变成坠入底层的边缘文艺青年。
图:希特勒1912年的风景画作之一
虽然身为奥地利人,希特勒跟同时代多数奥地利的德意志族青年一样,深受民族主义影响,是“精神德国人”。多民族的奥匈帝国,德意志人居于主导地位,但人口上只占微弱多数,文化相对多元。希特勒认为,只有民族和文化成分更单一,日尔曼武德充沛的德意志帝国才是本民族希望所在。
1913年希特勒迁居到幕尼黑,继续过着拮据的文艺生活。相较多族群杂居的维也纳,慕尼黑更加浓厚和纯粹的“德意志气息”让希特勒格外着迷。
文艺理想之外希特勒的人生目标是当一位“德意志战士”驰骋沙场,他曾向奥匈帝国申请入伍,军医官认为他体格文弱,不适合服役,令他大失所望。正当前途灰暗之际,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希特勒实现了从军梦想,申请参加德军如愿以偿,被编入巴伐利亚第十六预备步兵团。
从团结到撕裂的德意志
听闻开战欣喜若狂,不是希特勒个人独有的情绪。
1914年8月1日德皇威廉二世宣战之后,德奥两个帝国结成同盟,消息传出去,整个国家一片欢腾。除社民党的少数工会组织有点焦虑,激进左翼团体反对之外,从贵族、精英到广大各届群众皆处于“喜大普奔”状态。
军人们热血沸腾高呼万岁,文艺家和学者纷纷创造作品歌颂战争,各界群众涌向街头高唱爱国歌曲响彻云霄,青年们满怀激情排队报名参军,家庭主妇热泪盈眶慰问军人,商家和餐馆打折酬宾显示拥战决心。所有报刊杂志的专栏,只向痛骂敌人,鼓吹“德意志必胜”的文章开放。
无论精英还是群众,左翼宣称要为保卫祖国尽力,右翼认为建立德意志民族统一大帝国的机会到来。议会里左中右各党派空前团结,社民党一向反对战争,但领导人们看到举国狂热情景也被震撼了,首次在议会对战争拨款投了赞成票。
图:听说德皇威廉二世宣战之后,德国人民喜大普奔,涌向街头欢呼
战争是恐怖的烧钱机器,开战之前帝国财政年收入约23亿马克,战争期间开支暴涨到平均每年300亿马克。德军最高峰扩充到近千万规模,青壮劳力大量上前线导致工农商业急剧萎缩。纺织品的产量滑落到战前的20%,房地产业萎缩了近100%;德国航运公司损失船舶639艘,占总吨位的44%;商贸最繁盛的汉堡市,进口萎缩到战前的2.4%;著名的汉堡美洲公司,年收入下滑84%。
工资下降,物价暴涨,食品药品短缺,店铺企业大量倒闭,失业率不断攀升,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德国普罗大众的战争热情逐渐冷却,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反战的激进左翼越来越活跃。1914年发生24起罢工,仅千余人参加,至1917年有600次罢工,60多万人参加。
连社民党也被战争撕裂成了三部分:党内支持过战争又反对革命的占大多数,是为右派;反对战争也反对革命的占少数,是为中间派,分离出去建立了“独立社会民主党”;反战又支持革命的左派,分裂出去组建了“斯巴达克同盟”,1918年底改名为德国共产党。
帝制解体后的1919年2月,共和国举行议会大选,最大亮点是妇女获得投票权,比法国还提早了26年。得票率如下:
中左翼社民党得票37.86%;中右翼中央党得票19.67%;中间派的德国民主党得票18.56;共有76%的选民投票给了三个拥戴共和制的温和政党。中右翼的温和君主主义政党德国人民党得票4.43%;激进右翼的君主主义政党德国民族人民党得票10.27%,这是得票最多的激进右翼政党。左翼中略激进的独立社会民主党得票7.62%;其余十几个党派得票无一超过1%。
结果表明,终战之初大多数德国人最关心恢复秩序,重振民生,未对君主制崩塌如丧考妣,也没把“捅刀子”太当回事儿,最终承认战败现实,接受了共和国。
图:1918年11月9日下千,德国社民党领导人冲到国会大厦阳台上高呼“共和国建立了”
德共抵制大选,响应列宁号召发起武装革命,但是被退役军人组织“自由兵团”镇压下去,血腥街头巷战持续一周之久。因首都柏林局势动荡,议会挪到小城魏玛召开,通过了新宪法,后世也称这个共和国为“魏玛德国”。
希特勒生活的巴伐利亚,动荡局面持续时间比柏林还长,慕尼黑乱成一锅粥,而且短短5个多月时间,局势发展令人啼笑皆非。
先是巴伐利亚的独立社会民主党人艾斯纳宣布建立共和国,大选中他的政党败北,他前去辞职时被一位民族主义者军官刺杀,当地的工人和士兵委员会委任艾斯纳政府的教育部长霍夫曼继续拼凑了一个左翼联合政府。
受1919年3月份匈牙利苏维埃革命刺激,无政府主义的诗人托勒与一群性格怪诞的激进左翼文艺人士领导了一场革命,宣布建立苏维埃共和国。霍夫曼政府见慕尼黑局势混乱,内阁和议员们逃到班贝格与托勒形成对峙。托勒政府的部长们推出一堆奇形怪状的法令,比如今后住房不得超过三间屋,客厅必须建在厨房和卧室上方。数天后德共派来的尤金·列文(俄罗斯彼得堡犹太人)显得更为职业,他领导的革命将托勒政府推翻,第二个苏维埃共和国诞生。
直到1919年5月,柏林的中央政府调来军队,在自由兵团帮助下,才将慕尼黑的激进左翼革命弹压下去,巴伐利亚政府落入右翼阵营之手。
凭特长抓住第一次机会
鉴于之前动乱的教训,巴伐利亚的国防军5月份组建一支“教育突训队”,用以防控“极端主义”组织渗透军队,在军中实施“反布尔什维克”培训。打这以后希特勒不断遭遇“贵人”,侦察队负责人梅尔上尉是第一位。不过前提是希特勒具备一定的能力,才能抓住机会。
希特勒性格内向,不抽烟不喝酒,对追逐美女兴趣淡漠。从维也纳到慕尼黑,与希特勒打过交道的房东、掌柜、舍友、邻居对他最突出的印象是读书,虽然生活穷困,但出门夹着两三本书,在家时常抱着大部头的书阅读。希特勒曾拥有过1.6万册藏书,纳粹德国灭亡以后残存1200本,如今保留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藏书主要包括文学、艺术、哲学、政论四大类别。
文艺方面希特勒最钟爱剧作家兼作曲家瓦格纳,哲学方面他最推祟尼采和叔本华,早就把《叔本华文集》翻烂了。实际上对他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是叔本华和费希特,希特勒很多词汇和概念都深受费希特启蒙,费希特同时是反犹主义者。
相较一般文艺青年,希特勒有几项特质。第一:做事偏执,认准方向一根筋走下去,执行能力很强,有股“憨愣劲”;第二:演说才能出众,极富有煽动性,他平时很安静,但谈到政治话题时口若悬河;第三:对宣传和组织工作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第四:体格文弱却相当推祟语言和肢体暴力,敢于跟人掐架。
巴伐利亚动荡期间,希特勒未参予任何激进行动,局势稳下来后,德国开始裁军,他因表现“理性克制”,得以留在军中复员处工作。梅尔上尉考察了希特勒的履历和能力,觉得希特勒正是自己需要的人,将他作为未来的教官人选招幕进突训队。
正式上岗前,梅尔上尉把队员们送到慕尼黑大学做短期政治培训,这是希特勒人生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大学时光。激进右翼的历史和法律教授卡尔·冯·米勒是主要授课老师,他给大家灌输极端民族主义思想,同时大力推荐自己妹夫,经济学者费德尔的著作,如《怎样消灭资本主义利息奴役》。学员讨论时米勒见识过希特勒的口才,对梅尔上尉惊呼:“你知道吗,他是个天才演说家啊”。
培训结束后,希特勒等人巡回各军营里给士兵做演讲,他那段时间的工作让梅尔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就在这个当口,协约国惩处战败国的《凡尔赛和约》6月份出台,社民党领导的政府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条约。处罚之严厉令全德哗然,无论左中右派的政治立场有何区别,多数人都有不同程度民族主义情绪,人们感觉遭到羞辱,愤怒和绝望之情弥漫全国,“捅刀子”说法再度甚上尘上。
仇恨魏玛德国的激进团体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社民党成了他们的靶子。激左批评社民党放弃红色革命,充当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走狗;激右痛斥社民党是德奸,向英美法列强妥协,出卖民族利益,也是资产阶级的马前卒。不过激进力量的略微增长不怎么影响德国局势,德国人整体偏保守,对秩序和纪律有着强烈偏好,极端观念对多数人缺乏吸引力。
德国与其它三个因一战崩溃的帝国不同,旧式的贵族和精英保守派在俄国已经消亡,但在德国依然存在,只是影响力大幅度衰弱,其中很多人像兴登堡、鲁登道夫在民间还拥有祟高声望,被视为英雄。
帝制德国最重要基石以及高度组织化的军官团得以保留,仍然是共和国军队的领导阶层,警察队伍也属类似情况。魏玛时期,军队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跟共和国同床异梦。军队与警察虽然在民族主义上与激进右翼有观念交集,其中也不乏激进分子,但整体上偏传统的德式保守主义,对各种新兴的和底层的激进右翼观念他们也难以接受。
旧贵族和军官团其实有实力颠覆魏玛共和国,但是他们有软肋,一方面以美国为首的协约国明确表态只愿意跟“民主的文官政府”打交道,他们不能出头;另一方面他们缺乏左翼现代群众性政党如社民党渗透基层,动员大众的能力,尤其在人数众多的工人阶层中缺乏组织基础,这种能力在帝制时代无需修炼,受身份和思维限制他们也无法直接进入民间。
当时民间激进右翼整体数量比激进左翼要多,但处于涣散纷乱的状态,没有龙头型人物与组织。
退役军人的组织如自由兵团和钢盔团颇有战斗力,与国防军和警察有千丝万缕联系,但缺乏工人与市民的组织基础,难成气候。他们曾在1920年进军柏林,试图武装政变推翻魏玛德国,因为得到军队和警察同情,没遭到抵抗,但社民党政府只是发动工人大罢工,瘫痪整个社会,就轻松粉粹了政变。
草根激进右翼组织,由于没有中产知识精英参加,缺乏文化和资金,宣传与组织同样一塌糊涂。中产精英的激进右翼组织,倒是有文化也有资金,但他们的缺点是不接地气。
在激进右翼阵营中,对草根阶层来说希特勒很有文化,对精英阶层来说希特勒很接地气,他的机遇即将来临。希特勒当时也想不到,正是他所热爱的帝国消逝了,厌恶的共和国诞生了,旧式贵族与精英失去主导权,整个政治游戏规则改变,他这样来自底层的青年才有了逆袭的机会。
加入工人党
全国性激进右翼社团“泛日耳曼同盟”在慕尼黑有个成员组织名叫“图勒协会”,图勒是传说中古代雅利安帝国在斯堪的纳维亚的首都,协会的宗旨是雅利安神秘主义、激进民族主义、反犹种族主义。
体育记者哈勒是图勒协会的创始人,由于协会成员都属中产精英,哈勒想接点地气,决定去联络蓝领工人阶层。1919年元月哈勒与铁路技工德雷克斯莱牵头在慕尼黑成立了一个小微政党,哈勒的头衔是“帝国主席”,德雷克斯莱当副手,设立一个七人的管理委员会。考虑到初创之时只有30个成员,哈勒的头衔显得十分自大和滑稽。
图:图勒协会的标志,是纳粹党徽的起源
最初德雷克斯莱把党名取为“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哈勒建议去掉“社会主义”这个词,说怕吓到中产阶级,最终定名为“德国工人党”。工人党的观点是一堆新老激进右翼大杂烩——反资本主义、反布尔什维克、反凡尔赛和约、反犹主义、反魏玛共和国、激进民族主义。
工人党采用了图勒协会的标志“卐”字,这是纳粹党徽的来历。“卐”字标其实自古在亚欧两洲被很多宗教、军事组织使用过,既可以向左旋也可以向右旋,纳粹的“卐”字标向右旋并通常呈45度倾斜。
来自老派中产阶层的哈勒并无组织才能,连观念都相当老套,把工人党办成了封闭性的茶话小沙龙,采用的组织活动方式是小组讨论会。实际上多数时候开会,只有六七人到场,点上煤油灯围坐在桌边,每次讨论前哈勒都要发表冗长无聊的讲话。
创党半年多,工人党还是一个非常边缘化的小微团体。德雷克斯莱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纯粹扯蛋”的组织活动,建议举办小型讲座,邀请更多人来参加讨论以扩大影响力,由于多数成员赞成德雷克斯莱的主张,哈勒只得勉强应允。
德雷克斯莱提议下,还选出两名财务主管,搞讲座时一个负责收集捐款,另一个负责账单支出。经过这番小微改革,收到一点成效,8月份时工人党在激进右翼圈子开始小有名气,吸引几位名流前来讲课并参加了组织。
希特勒9月份首次来到小酒馆旁听工人党讲座,主讲者正好是培训希特勒的米勒教授的妹夫费德尔,题目为“如何摆脱资本主义剥削”。根据希特勒《我的奋斗》中的说法:他接到上司的命令,前来调查社团状况。等费德尔讲完,进入讨论阶段,一位教授提议巴伐利亚应分离出来跟奥地利合并成一国。听说要分裂德国,他跳起一顿劈头盖脸痛斥,赢得满堂鼓掌,教授满头大汗溜出房间。
希特勒的回忆并非事实,他其实是接到邀请前来旁听,席间也没有他跟这位教授对峙的大戏。但希特勒确实发了言,德雷克斯莱为他的口才所震撼,上前主动结识,赠送自己写的政治小册子。回到军营不久,希特勒再次收到德雷克斯莱寄来的参加下次讲座的邀请函,并通知他已成为工人党一员,可出席委员会会议。
图:引领希特勒走向政治道路的两位教父,纳粹党的主要创始人。左为埃卡特,右为德雷克斯勒
德雷克斯莱是希特勒政治生涯起步阶段第二个贵人,希特勒读了他的小册子《我的政治觉醒:一个德国社会主义工人的日记摘录》,被里面的民族主义和反犹主义所吸引,感觉大受启发,但他还是觉得就这么加入一个芝麻大的党派略显唐突,抱着再看看的心态二次参会。
第二次参会,希特勒结识了起步阶段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贵人——埃卡特。埃卡特是激进右翼作家,也是工人党的重要成员,他将易卜生的名作《培尔·金特》改编成戏剧在德国上演获得巨大成功,把大笔收入用于资助图勒协会等团体,自己主编了一份民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刊物,名叫《德话德说》。
埃卡特一直在寻觅好苗子调教成“民族运动领袖”,他曾在作品中给这样的人使用了“元首”的称谓。“要习惯听机关枪的声音”,“不要军官和贵族,要懂得工人和农民的语言”,“不要一看见流血和打斗,就吓得尿裤子,坐在那里拿着论文瑟瑟发抖的教授”,“必须是单身汉,没有时间找女人”……
埃卡特一认识希特勒,就像掘金人突然发现了金矿,欣喜若狂,这就是他要的苗子。希特勒混迹于底层太久,埃卡特算是他真正结识的第一个上层社会人士,而且是文化名流,他对埃卡特相当尊重。自此之后,埃卡特为希特勒拓展中上层社会资源,向他推荐读物,灌输反犹观念;希特勒为埃卡特去接地气,向群众发表演说。
希特勒在维也纳生活时就读过很多反犹主义的政论报刊和图书,这类读物充满着荒诞不经的阴谋论以及小道消息,但他在加入突训队之前其实并无强烈的反犹情绪。
社民党在俾斯麦时代曾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独立社会民主党人一直自称为“中间派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正是犹太人,长期以来德国犹太人也普遍支持社民党。德国和俄国共产党的领导层中也有高比例的犹太人,领导设计共和国宪法和体制的胡戈·普罗伊斯教授,恰好也是犹太人。希特勒本来就反对“革命”,他亲历了魏玛初期的震荡,再加上受米勒、德雷克斯莱,他的反犹主义正式发酵,结识埃卡特之后则走向了癫狂。
希特勒越来越坚信,布尔什维克革命证明犹太人有统治世界和毁灭德国的野心,共和国是民族耻辱的产物,英美法强加给德意志的体制。他不仅深信“捅刀子”论,而且还成为这个说法的狂热鼓吹者。
希特勒加入工人党对双方都是一次大转折。按照他后来的说法,他是该党第七名委员,但这不是事实,而是第七号委员德雷克斯莱邀请他作为军方顾问入党,试图利用他的演说才能扩大影响。
希特勒小试牛刀
既然入了伙就不客气了,希特勒对工人党的组织和宣传缺陷做出猛烈批评,提出改革建议。他的建议中只有大力改进宣传这一条得到除哈勒外全体成员支持,具体做法是举办捐款性的大型群众集会,并在报纸上投放广告。其它建议超出老党员们脑洞,一时难以接受,希特勒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尚无羽翼,并不强制推行。
捐款性的大型群众集会在德国还是新事物,希特勒不知疲倦地一场接一场开演讲会,规模从百余人,几百人到上千人不断扩大,每次都能成功吸粉,获得政治捐助,有了钱之后又能办更大的演讲会。他认真研究自己和他人演讲的优缺点,从手势到语调,从遣词造句到内容结构,每个细节不断改进。
引经据典风格不要,吊书袋学究范儿不要,理中客路线不要。希特勒“不懂女人”,但对身边人传授演讲经验时却说,“群众就像女性”,讲话要“果断、坚决、简明”,让她们觉得你“有决断力,有力量”。说白了就是不要讲道理摆事实,直接诉诸于情绪,把复杂的事情简化为易懂好记的概念。
哈勒的思维已跟不上时代,他始终沉迷于图勒协会封闭式的秘密组织活动,对大型群众集会惴惴不安。党内已经见证了希特勒演说能力起到的效果,1919年12月,德雷克斯莱与希特勒联手剥夺了哈勒的一切权力,1920年元月劝哈勒辞职,德雷克斯莱接替主席之位,希特勒获得宣传部长职位。
最大的绊脚石被踢开,希特勒继续提议改革,在德雷克斯莱、埃卡特的支持下得以分批实施。措施大致有:更改党名和制订党纲;设立有专职人员的中央党部办公室,采购打字机和印刷机等办公设备;编订党员名册,刻制图章;收购《人民观察家报》作为机关报;制作统一的徽章与旗帜,旗帜与海报用鲜红色作为底色……
1920年2月工人党的幕尼黑演讲大会到场2000多人,是该党建立以来首次最大规模集会。工人党正式改名为“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英文缩写为纳粹党)”,颁布了由德雷克斯莱、埃卡特和希特勒共同打磨的“二十五条党纲”。
希特勒与此同时得到了党员编号——555,这并不代表他是第555位纳粹党员,只是想给外人造成该党人员众多的印象,编号其实以501开头。希特勒加入后不到一年时间,纳粹党员扩充至3000多人,成为幕尼黑地区小有名气的激进右翼党派,并开始在巴伐利亚其它地方建立支部。
图:冲锋队行走在街头
希特勒的演讲也吸引来了众多激进右翼的“奇人异士”,例如性格粗野的军官罗姆,在现役和退役军人中人脉深厚,听完演讲就把希特勒当“民族之星”膜拜了。风度翩翩的贵族子弟戈林,富商家庭的大学生赫斯,海德堡大学博士戈培尔……都是在演讲会上被希特勒征服。
当时德国社会意识形态撕裂,从政党集会可见一斑:德共举的是镰锤红旗,中左中右共和主义党派举的是共和国黑红金三色旗,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者党派举的是黑白红帝国旗,纳粹举的是卐字旗。街头党派冲突司空见惯,到对方会场捣乱属于家常便饭。起初,党派冲突中战斗力最强的是德共,谁都惹不起,但德共很快就排不上号了,纳粹党专业碰瓷德共,让对方头疼不已。
罗姆率领大群退役军人投奔希特勒,组建了统一着装,纪律严明的冲锋队,成为纳粹的准军事武装。冲锋队在希特勒演讲时维持秩序,如果敌对党派前来捣乱,立即涌上去将对方乱棍打跑。罗姆有时候也奉希特勒命令带冲锋队去对方会场碰瓷,他们是军人出身,基本上没打输过。初期,希特勒的演讲会上经常酒瓶与杯子齐飞,喝彩与咒骂共响,但希特勒照样眉飞色舞地演说,下面虽然打成一团,他丝毫不受影响。
化解危机坐上头把交椅
时至1921年,随着大量“希粉”入党,希特勒已经成为纳粹党实质领袖,真正的党主席德雷克斯莱反倒被边缘化了,希特勒与老党员的冲突日益白热化。
当时激进右翼组织虽然仇视魏玛德国,但通常对“魏玛民主”采用了一种含糊态度,在各自组织内部还坚持民主机制。德雷克斯莱与领导层保持了创党以来的作风,遇事还要交流讨论,付诸票决;地方支部与慕尼黑中央党部处于平行地位而非上下级关系。希特勒不仅激烈批判魏玛德国“虚伪软弱的资产阶级民主”,对纳粹党内民主机制与氛围亦多次责备,认为这套流程繁冗,效率低下,充满了形式主义。
唯独革除“民主陋习”这项改革举措,希特勒始终很难推行,遭到包括德雷克斯莱在内的老党员们共同抵制。希特勒不着急采取措施,只是不断向大家施压,他因为获得实质性领袖地位,做事越来越专断。
老党员们终于无法忍受希特勒的专横,他们开始筹划跟巴伐利亚北部的一个同类政党“德国社会主义党”合并,并要求把总部迁出慕尼黑,可以设在柏林。这个建议一直被希特勒否决,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其实老党员们不是想分裂纳粹党,而是不愿舍弃创党以来的传统,想限制希特勒不断扩张的权力;通过党派合并稀释希特勒派日益强大的力量,把总部迁出希特勒人气最旺的巴伐利亚南部与幕尼黑,有助于达到目的。
1921年7月,老党员们趁着埃卡特带着希特勒去柏林筹款之机,开会通过合并决定并限制希特勒权力,这是纳粹党史上的“七月危机”。希特勒听说消息后以退为攻,返回慕尼黑递交辞呈,要挟退出纳粹党,这下可把老党员们僵住了。
德雷克斯莱政治观点偏激,但生活中是个老好人,把这个党当作自己生养的娃看待,又认为这个娃承载了“德意志民族社会主义”事业的大任。他深知纳粹党发展到这一步几乎都是希特勒的功劳,如果希特勒退出,完全可以带着人马出去另外组党,纳粹党将立刻解体。在德雷克斯莱说服下,老党员们愿意退让,同意跟希特勒和解,但希特勒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继续反攻,提出条件说,除非他接替德雷克斯莱的党主席职务,他才考虑重返纳粹党。
纳粹党重要赞助者埃卡特施压之下,德雷克斯莱继续退让,7月29日召开特别代表大会,老党员们全面溃败。希特勒以553票对1票当上党主席,对纳粹党高层权力结构全面改组。原有的委员会被虚化,成立一个希特勒领导的三人执委会作为决策机构,下面分设“宣传、财政、青年、体育、调查、调解”六个委员会,负责人都由希特勒任命,他把最有才干的铁杆“希粉”都提拔到领导岗位。
至此,希特勒派彻底控制了纳粹党,他正式变身纳粹一哥。德雷克斯莱和老党员们没想到有这一天,引进希特勒的结果,是自己全部靠边站了。
希特勒领导之下,纳粹党逐渐打通激进右翼阵营“草根、中产、高帅富”三个人群的隔阂,将他们笼络于麾下,互补三者的缺陷。六成草根党员负责散发传单和拉选票,从事游行集会,甚至组成战斗方阵参予街头斗殴;三成中产党员提供组织与宣传方面的智力支持,如制作海报,出书办刊,拍摄电影;一成高帅富党员负责对接高层资源,筹集大笔经费。
设立青年委员会之后,希特勒将争取年轻人列为工作重点,推动“大德意志青年运动”,以此为基础发展出后来庞大的纳粹青少年组织——“希特勒青年团”、“德意志少女同盟”、“德意志少年团”。希特勒为纳粹党集会设计了罗马旗帜和军团礼,这种整齐划一,旗海飘扬,口号震天的场面对荷尔蒙旺盛的民族主义青少年颇有杀伤力。1925年至1932年,纳粹党员平均年龄的中间值是27.6岁,成员结构不仅比其它政党年轻,也大大低于魏玛德国的人口平均年龄。
图:希特勒为纳粹设计了罗马式旗帜和军团礼
20年代初,纳粹党在巴伐利亚等成长为一支重要政治力量,以致于希特勒有点膨胀,铤而走险发起啤酒馆暴动,试图夺取国家政权。不像策划暴动的鲁登道夫处处洗刷自己,暴动失败之后希特勒个人全面承担责任服刑,并借助庭审在全国扩大了影响力,在狱中写出《我的奋斗》吸粉无数,被全国激进右翼推祟为“民族英雄”,反而强化他在阵营中的共主地位,纳粹党因而走出巴伐利亚,成长为全国性政党。
希特勒在狱中经过反思,改变了政治策略,不再用愚蠢的暴动夺取权力,决定改用符合魏玛宪制的手段颠覆魏玛德国。
纳粹党大举进入议会之后,把议会生态打乱,经常瘫痪议事程序,其实也加速了魏玛的政局动荡。纳粹议员们穿戴统一的制服和袖章,齐刷刷列队进入议会大厅,点名点到某人名字,他就站起来行军团礼高喊“嗨,希特勒”。随之而来的是其它党派议员发出一阵阵笑骂声,这种情景在欧洲议会史上实属罕见。
经济危机是希特勒最大外挂
后面的故事超出了本文范畴,就不再详述,但可以做个总结——大环境的剧变才是希特勒最大的外挂,那就是持续而深重的经济危机,严重撼动了魏玛的民主根基。
大多数德国人正常情况下并不糊涂,虽然德国人普遍有民族主义情绪,但民族主义者不一定是沙文主义者或种族主义者。很多德国人欣赏希特勒提倡的“德意志精神”,但不赞同他对这个精神的极端化解释;很多德国人不一定喜欢犹太人,但不赞同希特勒的极端排犹主义。一战时的陆军元帅和参谋总长兴登堡,基于血统和身份的自豪感,内心始终瞧不上希特勒这位来自草根的“波西米亚下士”。
尽管纳粹党在希特勒指导下迅猛发展,到20年代中期,跟百万党员的社民党比起来仍显得弱小。但是,纳粹党员数量及支持率,跟经济危机呈正比关系。
1921年魏玛德国出现恶性通货膨胀,1月份1美元可以兑换64.8马克,发展至1923年末,马克已经疯狂贬值到4200亿兑换1美元。1924年5月的大选中,社民党虽然还是第一大党,但得票率萎缩到20.5%;纳粹党得票6.5%,获190多万张选票,成为第六大党;而德国共产党得票12.6%,获360多万张选票,是第四大党。1926年经济情况好转,1928年的大选纳粹党得票跌到2.6%。
1929年10月以美国华尔街股市崩盘为标志,一场持续数年的经济大萧条席卷全球,一直获得美国投资和援助的德国惨不忍睹,企业海量倒闭,最严重时有一半家庭衣食无着,内阁像走马灯一样更换。1930年大选,纳粹党得票升到18.25%,成为第二大党,德共也跃升为第三大党。随着经济危机加重,1932年7月大选,纳粹得票狂飙至37.3%,成为全德第一大党。
图:纳粹党的《人民观察家报》
纳粹党得票最高纪录是1933年3月大选,达到43.9%,斩获1720多万张选票;社民党位居第二,得票却萎缩到18.25%,仅比第三的德共多6个百分点。因为这年年初德国失业率创下纪录,劳动力人口三分之一,约600多万人丢掉饭碗,由于官方统计口径的偏差,真实失业人数更为庞大。
以宗教划分,纳粹在新教徒中的得票率比天主教选民中高两倍。以性别划分,纳粹对女性选民缺乏吸引力,大部分女性喜欢投票给温和中右翼政党,1930年前纳粹的女性得票率不超过13%,女性党员不超过6%。以地域划分,纳粹在中小城镇和农村的支持率远高过大都市,冲锋队成员很少来自大城市。手工业者、农民、小店主、小企业家、公司雇员、公务员、工程师、医生等职业中,纳粹支持率偏高。希特勒经常痛批“大资本家”和“大公司”,在大企业主大金融家等社会高层中,纳粹的支持率极低,他们甚至希望一觉醒来纳粹从地球上消失。
二三十年代历次大选数据显示,每次经济危机持续爆发,各党派的成员和选民都不同程度流失到纳粹一方,但社民党和中央党两大党的选民基本盘相当忠诚,前者的票仓以大都市产业工人为主,平均票数保持在750万张左右,后者票仓以天主教徒为主,平均票数保持在480万张左右,纳粹对这两党的基本盘没有多大吸引力。
但经济危机持续到1932年,纳粹党选票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投票给纳粹的产业工人首次超过了投票给社民党、德共的数量,同时有650万妇女投票给了纳粹。社民党选票总数波动不大,但在经济危机滋润下,纳粹党以独特的组织形式和铺天盖地的宣传方式野蛮生长,使得社民党得票占比不断萎缩。除了天主教背景的中央党选民保持淡定之外,其它各党派在纳粹冲击下溃不成军。
困境与绝望之中,人们才容易选择极端主义,那怕他们不喜欢,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能觉得是根“救命稻草”。
(完)
图:1929年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袭来,德国到处都是排成长龙等待工作的失业人口
主要参考资料:
《Hitler: Ascent, 1889-1939》, Volker Ullrich
《The Nazi Party 1919-1945: A Complete History》, Dietrich Orlow
《The Rise and Fall of Weimar Democracy》,Hans Mommsen
《Who Voted for the Nazis?》,Dick Geary
《Mein Kampf》, Adolf·Hitler
《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里昂耐尔·理查尔
《纸与铁》,尼尔·弗格森
《希特勒的私人图书馆》,提摩西·赖贝克
《德国史:1918-2008》,玛丽·弗尔布鲁克
《帕尔格雷夫世界历史统计(欧洲卷)》,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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