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素洗铅华,清欢人生 来稿选登-五行编辑部
蒋多多
谨此献给我的外婆韩素清
你站在河的对岸,一些船从你的身边驶过。有一些模糊,如同后现代电影的感觉,灰黄而又晦涩。你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相会,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我目送着你的背影颤颤巍巍消失在河的尽头......
谷雨将雨,亦如邂逅一场花开守候。所有那些缄默风中的诉说,穿越人世浮华喧嚣,和着淅淅沥沥,潜入千百年后无眠的夜。
那是我最后一次深深的凝望着你,你静静地沉睡在剔透异常的棺木里,穿着红底黑纹的绢棉寿衣,双手安详地搭在胸前,双目微阖。我的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棺木严实的没有一丝罅隙,可似乎还是能感受到你浅浅的呼吸声。
是呀,你只是睡着了罢了,像一个皱巴巴的新生婴儿,等待阳光溜进那汪深邃的眼眸。你说人走的时候啊还是喜庆些好,别总哭哭丧丧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用遗憾,平平淡淡就好。
你的故事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沉,又那么轻,竟让我不知要从何说起。那便让遗落在红漆立柜深处的那方雕花木盒唱一首明媚而又忧伤的故事吧。
你是重庆一户地主家的姑娘,养尊处优地浸泡在蜜糖里,但那场打倒地主的风将繁华吹散成了过眼云烟,而你也随着家族迁至四川,带走的也只有那木盒。外公是山西汉子,因着日本鬼子杀害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便到了四川,加入了红四方面军,也因此在机缘巧合下与你邂逅。一段不算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被安放在那一段动荡的岁月中。外公不善言语,而你是个脾气火爆的重庆姑娘,屋子里常常硝烟弥漫,却又在外公的无声中偃旗息鼓,一切化为零。外公临走前在屋子前的庭院埋下了木槿花的种子,身为文盲的他说了此生唯一一句情话:素清,你瞧着花开了我也就该回来喽。
你,一个曾经躲在书房的小姐,褪去了华服,开始柴米油盐一肩挑,在无数次花开花落的眷恋中操持着六个孩子生活的全部。坚强隐忍和着泪水汗水酿成了木槿树下的清酒,百味杂陈。前线偶尔传来消息,却也时好时坏,你的心情也随之跌宕,不过从不外现,只是默默揣进心里,悄然埋藏在洁白的花瓣里。所幸的是战火纷飞间外公拼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了团长,隶属于刘伯承和邓小平麾下,日子总归有了盼头,生活仍在继续,你从未停歇。
我曾听你讲起过那段过往。你说有一次外公带着队伍转移阵地,突遇敌军袭击,一颗流弹穿透了他的手背,在药品匮乏的营地,他愣是没打麻药便取出了子弹。他从未告诉过你,是其战友无意间提及的,而外公手上那个乌黑的印记却烙在你的心里。
你坐在屋里的八仙椅上,静静凝视着窗外流荡的风景,窗玻璃映出你岁月的颜容,和窗外的白色木槿花明灭掩映,你的眼神迷离,时光飘忽。
归
途
记不清外公是在哪一年回来的,总归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像一道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好映进了你长长的身影里。你如同搭载时光机器找到回程车的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地对着外公大吼大叫。你要的那种日子总算找到了归途。孩子们在庭院里追逐笑闹,厨房里弥漫着南瓜甜腻软糯的香味,丈夫帮衬着准备碗筷......
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里,每年过年相聚时你必是那个忙碌于厨房准备年夜饭的人,一人几乎揽下了厨房所有的活儿。你有着重庆女人独有的泼辣与能干,撑起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家。
那煎鱼的滋滋香气,沸腾的筒子骨汤,精致的卤味拼盘,清爽可口的棒打黄瓜,香甜软糯的南瓜饭......我总是悄悄溜进厨房,只为了那南瓜饭上金黄色泽的南瓜,迫不及待地想象着丝丝甜蜜刺激味蕾的触感。你总会在发现我偷吃后拿竹筷敲着我的脑袋,说我是个馋鬼。
虽然你总是那么严厉,但那如同棉花糖快要融化的美味却永生难忘,那是你独特的味道。
六月的光影是院里木槿花开的时节。弯弯绕绕的葡萄藤正编织着一个个绿意盎然的童话。
你在那方四角庭院里的石桌上铺开宣纸,研墨,干枯粗砺的大手握住我胖乎乎的小手,用毛笔教我写下一撇一捺。你说:“弯弯,你要瞧仔细些,头能顶苍天,脚能立大地,端正无畏,傲骨凛然,直身而立,从容淡定,这就是人。一撇一捺,融的是血肉,撑的是脊梁。人活着,要像个人。
所以你要记住:人的贫穷不在于生活的困顿,而在于丧失了人性的尊严。”我懵懵懂懂,似是而非。
在我的印象里,你其实一直都比外公要严肃许多,眉间是拧眉频繁留下的印记。你不让我疯玩(虽然外公会偷偷带我去买零食),不听话会拿鸡毛掸子抽我(一般外公也会护着我),可我就是喜欢那个平淡又严厉的你。你不单是春夏秋冬,更带着我走过那几个懵懂的四季的人。
是你会在我玩耍跌倒蹭破新衣服时,拿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细细缝补;是你会在爸妈工作繁忙没闲工夫搭理我时,为我提供一个避风的港湾;是你会就着草叶白糖等佐料,蒸出清香齁甜到心底的南瓜芬芳......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处不无魂魄之漂泊......你这次却没搭乘正确的时光机器,坐上返程回家的车。
暮色沉沉,木槿花彻底凋谢了,那变得泛黄的花瓣零落在凄冷寂寥的夜里。我此生也无法忘记那年自己捧着小小的花圈,任凭风与泪拍打着自己脸庞的情景。母亲披麻戴孝,步履蹒跚地着走在我的前面,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就要刺穿我的心。火葬场的炉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又沉重的抽屉,缓缓向前滑行。
我深深的凝望着,恨不得洞穿那烈狱焚场的熊熊火焰,任凭冰冷而又滚烫的泪恣意侵蚀我破败的灵魂。
飘回那方四角庭院,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屋里显得异常昏暗。如此的安静,我竟能清楚听见墙上猫头鹰挂钟滴答的响声。是了,一切真的归于平静了,连同那个雕花木盒里的秘密一齐封于尘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便只是你收集的外公的几缕头发,备用的纽扣,一些外公立下军功的奖章和一摞皱巴巴的泛黄的从前线寄来的平安信罢了。红漆立柜里还有许多件大姨二舅们给你买的新衣裳,可你却怕糟蹋了,故连商标牌都还完好无损。
今年六月,小小的庭院再次被清淡的木槿花香所拥抱。其被称作“沙漠玫瑰” 或许因为她可以自己生水; 或许因为她独特的美丽;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花语是温柔的坚持。但是你——我亲亲的外婆,你便是这苦难岁月中的坚韧玫瑰,平凡而又执着地守护着这个家。
吴越王说:陌上花开,缓缓归。有关于爱情。可我想说:木槿花开,速速归!有关于你。
外婆,你看见了吗?亡灵桥上的木槿花瓣是牵引你回家的路。生命的日历被翻开一张,又一张,时光的针脚在身上密密游走,我的思念穿越浩瀚的岁月烟尘,捱过冰冷的漫漫冬季,横跨荒芜的天人之路。只想在灯火万家、烛光千盏的黑夜攀住对你爱的回念。
我亲亲的外婆啊,我为你写了首关于木槿花的歌,你听见了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沿着归程路走啊走,素清素清,素洗铅华,清欢人生。原来那人间有味不过是你身上散发的南瓜甜香与饱历风霜的沉淀啊。我唱着你哄我的歌谣等你在来时的路上,静待汝归......
执笔于某个无眠的夜
文案:贺思涵
编辑:孔 雯
责任编辑:李婷婷 荣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