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短篇小说 :郭大强 郭澄清-郭澄清文学馆
蒋多多郭 大 强
郭澄清
这些日子以来,支书郭大强心里有件别扭事,就是副支书郭营和组织委员小马老跟他的意见不一致。这事说起来,话又长了。
一
办公室里,挂着一盏大汽灯。郭大强又照例早早地坐在屋里等着开会。他两只眼睛凝视着一根桌子腿,大概是正在考虑他在群众会上的讲话词。
第一个来开会的走进屋子,这人四十上下年纪,鼻子趴趴着,还长了一脸大黑麻子,脸上简直象片丘陵地,没点平的意思。他头上罩了块破毛巾,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就是“鬼蛋”三海。他一进门就说:
“哈!大叔真比不了,还是你来得最早啊。”
“啊!来啦,坐下,坐下。”
鬼蛋把孩子放在桌子上,掏出一盒大前门的烟卷:“王庄女婿说今天来,我特意买了盒最好的烟预备着他,直等了一天,他也没来,活该着咱爷儿俩有个口福。”说着把一支烟卷递给了大强。
大强接过烟,在桌上戳了两下,说:“在八区做工作的那个女婿吗?”
“是嘛,现在他调到县委会去啦”。鬼蛋说,“我觉着他成天为了国家东跑西颠的,我好好招待招待他,别人我怎么舍得买这烟呢!”他说完咯咯地笑了两声。
“你的地锄得怎样了?”大强向。
“完了。”鬼蛋说,“大叔!今天晚上的会,还是为了夏锄的事吗?”
“不”,大强说,“打算谈谈认购建设公债的事。”
鬼蛋紧抽了口烟没有说话。
“你打谱怎么样?三海。”大强问。
“大叔!你放心吧,这为国家建设的事,人人都有份,咱能落后?——我买七十元,你看怎样?大叔。”
“行,行。”大强说,“都象你这样还有问题!”
“嗯!?大叔你错了,我往那摆?象我这样的,为国家干不了旁的,紧紧腰带,穿件子破衣裳,省个钱多买两块公债还不是应该的!象大叔你,成天为了工作,跑细了腿,磨破了嘴,还不是为了大家!我常跟别人说,咱郭杲庄有大叔你这样的干部,真是老的少的的福啊!”鬼蛋说了一阵,大强嗓子里哼哼了两声,也没听清是说的什么。
副支书郭营走进来,打断了他俩的话弦。郭营坐在灯下看起报来,大强巴哒巴哒地抽烟,屋畢沉静了一会儿。
“月!月!”鬼蛋叫着孩子的名,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问,“你看!那是谁呀?”
孩子扭过头来,光看不答。
鬼蛋着急地说:“我在家里不教给你来吗?怎么守着你这爷爷们不敢说哩!你说,你说上来——我给你买糖吃。那是谁呀?”
“毛——主——席。”
“还有什么话,再说。”
“万——万——岁。”
大强和鬼蛋都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孩子老往鬼蛋的怀里钻。郭营仍旧看他的报,不动也不笑,就好象没听见一样。
鬼蛋偷偷地瞟了郭营一眼,抽起烟来。
大强看了看郭营,低下头去,也抽起烟来。他心里想:鬼蛋真进步了,去年缴公粮,他缴得又早又好,连粮库的同志们都说,“顶数这份粮食干净”,现在买公债,一说就是七十块。你看他把三、四岁的孩子,都教会了“毛主席万万岁”了。人家多咱也没放着“二板子”,出“么娥子”。……郭营和小马还老说人家的进步是假的,真的再怎么样!?……。
开会的人们,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满了屋子。
二
支部办公室里,点着一盏三号泡子灯。副支书郭营,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还有四、五个支委在另一张桌子上打着扑克。忽然大强闯进屋来,进门就喊:“郭营!会你领导开吧,社的抗旱计划还未搞完,我还得去”,说完回头就走。
郭营还未开口,小马把扑克一摔愤愤地说:
“支书!我问你句,支委会你几次没参加了?数着来吗!”
“我不参加支委会也是为的办社啊!这还算什么错误吗!”大强把“错”字说得特重。
支委们一看他俩又要吵起来,都插上了嘴:
“办社!船快翻了,你还尽管摸大鱼呢!”
“别胡说,有毛主席给我们掌舵,船是万年不会翻的。”
“光办社不问政治也不行啊!”
“我们今天晚上开支委会,也是讨论社的事啦!”
“支书,咱快开快散,散了会咱们一块去,你先晚去一会儿,我去告诉社里一声。”一个支委说着跑出去。
这时大强心里想:开就开,就着也讨论讨论昨天鬼蛋找我谈的那个事……
支委会开始了,六强首先宣布说:
“咱们先讨论鬼蛋入社的事吧,他跟我要求好几回了。”他说完特别瞟了瞟郭营和小马一眼。
“地主能入社吗?”郭营说。
大强紧接着说:“我看他可以改成中农了,你看他多进步啊!这样也给别的地主树立个方向。”
“装蒜!进步!?”小马说,“我分的他那棵枣树,今年没长枣,他当着我娘说‘树也知道闹情绪呀’——你看这小子多明险哪!”
“那不过是个玩笑话阿!吐口唾沫是个钉还行?!”大强说,“我们是共产党员,眼要看远点,心要放正些,不论对谁,要实事求是,不能不论什么病,就想把一张老资膏药贴在地主身上。”
“你不要包庇他——”郭营刚一开口,就被大强把话截过去:
“我包庇他!他那大旗谁领着拔的?咱庄这些地主都是谁领头斗争的……”
“又是你那‘过五关’!你是郭杲庄的‘开国元勋’,谁不知道啊!你说这些都是灶王爷打跟斗——离板啦。”小马这武断的批评,直气得大强的眼珠子快要流出来了。
“离板?”大强提髙腔子说,“我是说,私仇是私仇,工作是工作,人家接受改造,表现好,就应当给人家改成分。”
“他的成分可以改。”小马说,“改成反革命分子差不多了。”
大强气得嘴唇有些颤抖了。他直盯着小马。
“有事得慢慢商量,光嚷不能办事。”
“其实都是为的工作,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给他改成分,在群众中也通不过去呀。”
“再讨论讨论别的问题!这个问题请示上级吧!”
其他支委们,你一言我一语,看样子,都是在想法谋求这僵局缓和的办法。
会场上一时沉静。大强瞪着大眼喘长气,小马低着头儿噘着嘴。
“我看这个问题先搁下。”郭营说,“咱把保卫麦收的事讨论下吧!——这是我原来的计划。”
“咱庄还只有八户不是社员,还有什么保卫头。”大强说,“再说他们除了地主就是富农,人家成天躲事还躲不迭呢!还敢偷麦子!?”
郭营说:“你不要光看这小子们象‘醉汉’似的装死装得那么挺,嘴甜,心可辣呢!我们一时也不能不提防他们。……”
郭营说着,大强心里想:不怪都管郭营叫“假娘们”,你看他心窄的象柳叶,胆小的象豆粒。
“没有什么了不起,豺狼虎豹都打死了,小小的山狸猫子还能吃了人?!”大强爽朗地说。
“大强!”“大强!”门外有人嘭嘭地敲门。
“会计来叫我了,我走——”大强忽地站起来。
“你走还行?咱问题没讨论完!”郭营说。
“社办不好,光讨论这些问题,就能建成社会主义?”大强说完,拔腿走了。
屋里沉默了,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郭营的一举一动。小马噘着大嘴,眼里闪耀着泪珠。
郭营说:“大家都愁了吧!不用愁,我打算明天给区委写信,把情况反映给区委,要求区委帮助我们解决。小马跟我去睡吧,咱好好啦啦。”
三
大强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翻来复去的,象烙饼一样。这晚上,他心里跟滚锅一样,老是回来回去的琢磨白天区委书记跟他谈话的事情。他觉得郭营和小马不该反映他,他觉得最不该的还是区书对他的那顿严厉批评。使他最苦恼的是:他觉得区书给他往头上扣了一些帽子。说他什么“思想解除武装”啦,什么“暴露了农民的本质——革命不彻底性”啦,什么“温情主义”、“麻痹思想”啦……
他直想了半夜,最后的结论是:谁爱反映谁反映,爱怎么批就怎么批,我只要把社办好,终究会有一天,能证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忽然,他又想起了社里的母牛,在最近一两天生小牛。他想:要万一在今夜里生下来,虽然饲养员在那守着,但他一个人怎么能忙的过来呢?!他忽地爬起来,满床上摸衣裳,睡在他身旁的老婆,又被他惊醒了,她没好气的说:“你成天起这夜猫子五更,天这才——”她坐起来,揭开扯在窗上的幔布,往外瞅了瞅说,“也不过四更天哪!”
大强不吭声,他已经披上了袄,穿上了裤,穿上了鞋,拖沓拖沓地走了。
走到外边,看见三星已经落下去了,一阵西风迎面吹过来,有些冷意。月亮挂在屋角上,天上的星星更显得灰暗,四面黑约约的,路一点也看不清楚。幸亏大强路熟,抹过墙角来,他就向那合作社大院子一直走去。
走出来约有百十来步,他忽然顺着胡同看见南边红乎乎地发亮,——那是什么?他站住一迟疑,马上明白了,那正是南洼那九亩半麦子地里起了火。他再也没想别的,转身就向那麦地跑去,他跑得象飞一样,一面跑,还一面喊:
“火——火——麦子地里起火了——快救啊!”
他跑到那麦子地跟前的时候,只见那熊熊的火光,照得天红地亮,烧得麦子“乓乓”山响。那忽而高上去忽而低下来的火头,就象黄河的巨浪,顺着麦垄,滚滚东下。他一时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他灵机一动,挡着火头躺下去,在麦子地里横滚起来。可是麦子地太宽了,他滚到边回头看时,麦子地里出现了一道横沟,有的地方,火已经越沟而过了。他站起来猛跑了一阵,在离火头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又躺下滚轧起来。他一气滚了三个来回,把麦子地里轧出了一个六、七尺宽的横沟。火来到沟边上,果然怔住了,可是它并没有死心,它顺着躺在地下的麦秸,还想偷偷爬过去。眼看着倒在地上的麦秸,有的冒着浓烟,有的闪闪发火。大强嘭地又躺下去,在那红乎乎的火上,又一趟一趟地滚轧起来,不知是因为麦子倒了减轻了阻力,还是烧得痛不能站下,他比刚才滚得更快了。
谁也不知他滚了多少趟,火终于被他轧灭了。可是大强还是在那里躺着。身上突突地冒着烟,后来他一动也不动了。
村里的人们赶到地里,赶紧把他架出火场,拽下正在他身上冒火的烂布,看到他浑身都是水泡,有的象鸡蛋,有的象馒头,有的象碗口,有的鼓得浑圆透亮,有的已经槎去了皮,露着鲜红的烂肉,流着血水。他的脸上,黑乎乎的,看不出一点模样。人们望着那被火烧过的麦子,一片焦黑,各处还冒着浓烟,草灰被风刮得漫空飞舞;被留下来的麦子,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翻滚着金黄色的麦浪。又低头看着大强的脸上、身上,每个人的眼里都涌出了热泪,咬得牙发着咯咯的响声。
大强睡足了四、五个钟头,等他完全醒来时,已经是大白天了。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副支书郭营和组织委员小马,还有村里、社里的许多干部都守在他的身旁。旁边还站着他的老婆跟两个医生。他觉得刚才的事情,好象是作了场大梦。他看到自己浑身缠着白布,觉得各处都疼。但他似乎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
“谁放的火?”
“鬼蛋。已被我们逮住了。”郭营对他说。
“鬼蛋?”大强惊奇地说,“怎么逮住的?”
“这些日子,我和小马每天夜里在洼里暗哨着。”郭营说,“昨天晚上我们刚遛过去,忽然麦子地里起了火,我们回头就追。……直追了八里地,才抓住这小子。”
“这小子还带着刀子呢!差一指没削上我,你看这小子有多狠!”小马插嘴说。
“叫过这小子来,我问问他!”
“你好好养着吧!我们已经派民兵把他送到城里法院去了。”郭营和小马一齐说。
大强闭上了眼睛,屋子里又寂静下来。
忽然,大强一骨碌坐了起来,瞪着大眼说:“郭营同志!你给我写信!”
“写信!”郭营摸不透大强的意思。
“是的!给区委写,用我的名义。”
“你想着写报告吧?我们已经把情况报给区委了。”郭营给他解释着。
“不!我要给区委写信,要求区委处分我!”
“你养好了伤再说吧,支书!”大家说。
“不能,一定要写!”大强的话象一块大石头落在地上。他用手擦了下快流到嘴里的眼泪,接着说:
你写上“我好了疮疤忘了疼!”
再写上“我拿着恶狼当绵羊!”
“……”
郭营那粗大的手里,不很自然地捏着管自来水笔,就在纸上挥动着写了起来。
195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