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石舒清:连 襟(小说) 新作预览-民族文学
蒋多多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 ,宁夏海原人。1999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出版有长篇小说《底片》及小说集《苦土》《开花的院子》等多部。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据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获第2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
责编手记:
当越来越多的写作都在把自己逼向不断变大的叙事抱负时,石舒清给自己预制的道路仍然是如此寂静,如此的与世无争。他的野心甚至小到了:仅仅用六千余字,传递一种深微、混沌、莫可言喻的体验,而未必是几桩事体。这几乎成为近年独属于石舒清小说的风格,它已不再适合用“沉静”之类的惯有描述去界定,而是在沉静之下更多地埋藏着几分冷硬的固执:在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流中,不动声色地呈现那些暗部的惊异,这比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更具力量感。在和作者就此文沟通时,他也在邮件中说:“现在向往的一种写作面貌和状态是: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通过文字让人看到生活,而不要看到小说”。
无论从小说还是散文来看,《连襟》的构思都是奇特的,奇特不在于戏剧性,而在于走向上的随意,叙事学意义上的常态期待被逐一瓦解:会以为写的是连襟,实则并不是;会以为尔买力的出现会是一个转折,实则一笔描写也没有;会以为主人公是岳父,从篇幅上看去,大抵如此,然而与岳父的邻居婶婶那有限而又过目难忘的经历相比,似乎岳父的存在已经显得不那么显要了。这即便在散文看来也跌破常规的处理,好像在是以一种荒诞不经、看破尘世的心境,对苦心经营的小说技巧宣示着无声的嘲弄。无疑,试图为《连襟》牵引出一条所谓的逻辑链条是困难的,而这本身根本并不必要;小说更为在意的探索,在于光阴流转中被保存下来的人情温度对灵魂的影响。丈夫、儿子相继亡故的邻家婶婶,未曾改嫁远走,而是心甘情愿侍奉婆婆终其毕生。或许对于婶婶本身,这样的选择是顺其自然、未加纠结的;或许对于读者,这样的情节也并不足以谓之新奇,然而我想,人性中的善意之所以显得高贵,往往就在于它是那么的容易被忽略,包括读者在内的我们都可能匆匆掠过的一幕,却独独给岳父刻下了如此深重的烙印,如病患一般深潜于内里。不够善良的人终究是难以理解善良的,岳父理解了婶子,而谁来理解岳父?小说并没有把话题向着这样的思考引流,但我们似乎已经看到,在婶婶知义背影一侧的角落里,也有一个更为值得关怀的理解者。他缄默不语,知心牵肠,怀抱着巨大的情感重债,把一则看似寻常却被遮蔽的人伦命题咀嚼了一生。
连 襟(节选)
◎石舒清(回族)
连襟马耀贵在银川买了新房子,装修妥当后,连襟准备在家里过一个尔买里,以求吉庆。叫我也过去坐坐。想我搬了几次家,都是随便搬进去就住了,什么仪式也没有。就觉得还是连襟做事周全。任何事,开个好头儿还是很要紧的。郑重地举行一个仪式,于自己也是一个好的暗示。如同兄弟民族过年贴对联,过年了,别人的门上都是红红火火,喜气盈门,你的门上却孤寡着,看起来也不好看。贴了对联又能怎么样呢?老实说也不能怎么样,但不贴就会觉得这个年没过好,过得缺了一小块。现在看连襟住新房时有自己的仪式,我心里也是遗憾的。而且这样的事情,过了也是补不上的,你说你再补着干一个尔买里,这个容易,但不是那个时节了,就像果子已经摘了你才记起来往树坑里浇水施肥一样。
连襟马耀贵,还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俩可谓缘分不浅,他当学生的时候文章就写得好,被称作文豪,还爱画一笔,我那时候写武侠小说,他是专事给我插图的,画个岳云那样的双锤一类。想不到后来会成为连襟。到社会上,连襟也是极其能干,日子总是过得红火。而且亲戚朋友,不管谁家有事,他都像个主人一样在那里顶班吆喝,总之但凡有事,他都是缺不得的人。还活得硬气。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做到平起平坐。活了大半辈子,才觉到人能如此,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他曾经给我讲过,他母亲要是归真了,他不会哭,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就可以不哭了,他说他见不得眼泪巴嚓的男人,不好看,看着难堪,男人重要的事情不是哭,而是别人哭的时候你要记得做你该做的。后来他的母亲归真了,那时候连襟大概正当而立之年,已给人顶天立地的感觉,如他所言,果真是没有哭。虽然同为回族,习俗也有相异处,他们那个地方的人,亡了长辈是要穿重孝的,连襟身着重孝,如一个古人,嘴上厚厚的一层血痂,人高马大地指挥着一帮子人忙这忙那,忙而不乱,周到有序,眼泪是一点子也没有,还用那个血痂厚厚的嘴时不时给人笑一笑,就使人觉得在活人的担负中,亡人带来的悲恸也因此稍稍得以缓解和减轻了,就当如此啊,这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连襟的老父亲今年也归真了,因为远在老家,我是和连襟性格几乎相反的人,没有去送,他也不计较,就像当年我动手术,他开车八百公里,从老家去西安看我,我也并无意外,而是觉得既然是他,就总会这样的古道热肠吧。但是连襟在银川的家里过尔买里,他的新房子离我家最多两站路,他还叫了,再不去就有些不像话。就去了。
和老婆走到连襟的小区门口,见岳父在前面走着,显然也是去连襟家的。岳父银川的家就在街对面一小区。岳父八十岁过了,身板直得像一杆枪。走路也快,好像总是要去赶集的架势。我多次对老婆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我说老人身体好,于老人轻松,是儿女的福气。我说这话的时候,就是拿岳父来举例子的。岳父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在印刷厂当排字工多年,倒卖羊皮多年,喜欢文学,早年间可算是县上的作家,在宁夏的一些刊物发过百多首花儿。岳父对编辑的情谊是很重的,谁编发了他的花儿,他就会给谁提一壶清油什么的送去,当然有个前提,就是作品发表以后,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要表达他的谢意,作品发表前他是绝对不干这样的事的,那就是给编辑压力了,那还不如不发呢。《宁夏日报》的编辑王庆先生发过岳父不少花儿,王先生退休都快二十年了,岳父还常常念叨起他的这个恩人。说到底岳父还是看重用作品说话,这和给编辑提清油什么的是两回事。他给人介绍我的时候,总说,这是我的四女婿,别的啥本事都没有,就会写两个字。因为岳父自己是喜欢并看重着文学的,就使他说这话的时候,给人们看到的倒不是不满意,倒好像是满意。我反正已经把他的女子娶到手里了,也就不很在乎这些了。
有一年我帮着一家刊物编一个栏目,岳父拿来一些他写的花儿让我过目,我觉得任何文学形式都可以出好作品,但是岳父的花儿不只形式,内容上也有些旧了。刊物又不是我的,而且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帮忙的人,我就给岳父说了我的真实看法,意思是发不了,要改改,我知道若我来改,即使发了,岳父也不会满意,但由岳父改,他几十年都这样写过来了,让他怎么改呢?我就推荐了甘肃诗人叶舟的诗,也是花儿形式,我说人家这个诗,就可以说是旧瓶装新酒,可取之处在这里。我希望岳父能从中有所借鉴和领会。当时为表郑重,八十多岁的岳父爬上六楼来送稿子给我看。我住六楼,无电梯,于上年龄的人来说,自是有些不大便当。我把叶舟的诗摆放在岳父面前,静等着和他交流观感,但岳父只是草草地瞥去一眼,就说他不看,而且即刻起身,从我家里离去了。在阳台上看着楼群间走远的岳父时,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岳母讲,岳父写花儿是极辛苦的,往往要睁着眼睛到大半夜,想起一句好的了就爬起来,拉亮灯,郑重其事地记在本子上。平时高血压药吃一片即可,要写花儿了,就得多吃。可见写花儿对岳父的身心都是有影响的。就这个事我还和诗人梦也说过,说没发表岳父写的花儿,在我总是个心病,梦也说你不会好好改改发了?我说一,我改的发了老人不认账,他会觉得发的不是他的,是对他的否定,就他的性格,还不如不发;二,人各有长短,写花儿我未必写得过老人,就是我动手来改,能改成什么样子,我也是没把握的。
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反正从那以后,写花儿的岳父不见了,又出来一个写书法的岳父,厚厚的一刀宣纸在墙根里煞有介事地码着,每天都要写两张,小楷,拇指大小,写的大多是汉译本《古兰经》章节摘抄,写了就张贴在屋子里,我们去了都能看见。岳父早年间练过字,别的不讲,功夫还是有一些的。他最推崇的一个书法家叫唐驼,我没有听过。唐朝的唐,骆驼的驼,岳父奇怪我竟不知道他喜欢的书法家,这样给我解释着。我确实不知道唐驼其人。因为没有发表岳父的花儿,对他的书法我好像也不便置评了,怕他说我言不由衷。年过八十的老人,对言不由衷是很敏感的。后来岳父不只写,也还画,在书法的边角预留空白,画一朵小花一个小猫一株小松树几只小蜜蜂什么的,张挂起来也算是屋内一景。家里来人,岳父表面上虽显超脱,但其实是在意着别人对他的书画的看法的。人活百岁,也还是需要着肯定和鼓励。我对老婆讲,老人有个爱好真是太好了。我这样说的时候,有所指,指的就是老岳父。他还喜欢下棋,我的猜想,大概老人的棋艺比较他的花儿和书画要胜着一筹,好几次去他家,都不获一见,只岳母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嗑瓜子吃水果,问老人哪里去了?还能去哪里,当然是下棋去了,他在哪里下棋我们是知道的,就在小区门外的一家超市前面,大概已经是夜里八九点的样子,在阑珊的灯火里看到岳父和几个人围着一面小桌子在下棋,八十多岁的岳父坐得笔直,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只看架势,显然在那伙下棋的人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啪的一声落棋子的声响,好像惊得过往的车辆都要为之晃摇一下。我们往往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就走掉,不去和他打那个招呼了。有一次去他家,他是在的,掐指算了一下,说有多久没见我的面了。岳父对我的批评不过如此。我即说我来过几次,你都在下棋啊。说了这么多,就想说明我们翁婿之间,相对来说还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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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