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第二回 品甘醴书生论剑气 说关雎公子警痴心 小说《成安君》-四柳书生的课堂
蒋多多
公元前227年,也就是陈余回到大梁的第二年,大梁已经是山雨欲来,暗流涌动。
大梁的街上,虽然依旧是一派车马辐辏的繁荣景象,但是从这表面的浮华背后,依然可以看到人们躁动的不安。自从一百多年前魏惠王把国都从安邑东迁至此深处魏国腹地的位置,魏人的心理便如大梁周边的地势一般平坦开阔,不再有兵戈战乱之虞。然而在虎狼般的秦国节节东进之时,人们开始有了惊慌的神情。
陈余漫无目的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着,在嘈杂的商贩叫嚣声中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回到大梁之后,陈余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种异常陌生的感觉。他不愿意回去见公乘太公,当初他辞别公乘太公,豪言壮语,可现在一无所成,又有何颜面去见和蔼慈祥的太公呢?
这些日子,他也在每天关注着燕国方面的战况,可是情况总是不大乐观。坊间传言,自从荆轲刺秦之后,秦王大怒,使王翦、辛胜两位大将挥师东进,欲灭燕国。燕王喜与代王嘉共同发兵抗击秦军,没想到大败于易水之西。那么,张黡现在到底情形如何?没人知道。陈余也不可能知道。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自己的朋友。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瞥见远远有个酒幌子在街市的前方随风飘动,仿佛孤独漂泊的自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顺路蹩进了这间酒肆。既然每日蹉跎,还不如借酒浇愁呢。
陈余进了酒肆,见当中一桌已有四个大汉围坐着,便择了靠里面的一个桌子坐下。店家见来了客人,赶紧前来招呼。陈余解剑放在桌上,随口说道:“来一壶黄酒。”
店家皱了皱眉,说道:“本店有上等醴酒,若要黄酒,却是没有。”
陈余本来心不在酒,只是借此消遣而已,便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如此,便拿壶醴酒来。”
店家闻言,立即转身捧来一个精致的青铜垒壶,笑嘻嘻地说道:“这是上等的醴酒,请用。”
(青铜垒壶)
陈余提起青铜垒壶,将酒倒入陶杯之中,品了一口,感觉入口清甜,神清气爽,灰暗的心情稍微宽释下来,情不自禁地赞道:“好酒!”
店家见陈余如此称赞,心中十分得意,趋过来介绍道:“醴酒是用稻、麦、黍、粟、菽五谷酿造而成,而犹以稻醴最为香甜。而我店的醴酒,是以大梁稻米用独特秘方的蘖所酿造,因而格外清甜。这可是远近闻名呢。”
陈余赞许地点了点头。
店家正要再继续吹捧一番,忽然门外闯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相貌清癯,双目炯炯,宛然一个清秀书生模样,另一人则是一个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黑壮汉子。
他们在陈余旁边坐定,那名黑壮汉子说道:“店家,拿壶酒来,让我跟徐先生痛痛快快地饮一盅!”
店家满脸堆笑,又端来一壶醴酒放在桌上。
那位壮汉酌了一杯,举杯便喝,不料一下子就全吐到了地上,骂道:“这是什么酒,这么难喝?”
店家有点惶恐,道:“这可是大梁城中有名的醴酒呢!”
壮汉道:“醴酒清淡无味,有什么好喝的!快去拿一壶黄酒来!”
店家道:“客官有所不知。醴酒以蘖酿成,虽然清淡,其实香甜,回味无穷,乃君子之饮也。《诗经》云,‘以御宾客,且以酌醴’,正是如此。而黄酒以曲酿成,酒烈味厚,饮之即醉,只会败人雅兴,误人事情。因而《尚书》云:‘德将无醉’。何况当今局势,魏国日削,足下不思清醒报国,还有心情似商纣王般饮酒误国吗?”
陈余听了这席话,委实心中凛然一震,如此精辟言论竟然出自一位普通店家之口,市井之中真是多豪杰之士。而那位壮汉,听闻此言,方才嚣张跋扈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低头不语,旁边的书生微微笑道:“那就喝醴酒吧。”便要端起青铜垒壶自酌。
见书生没有介意,壮汉大喜,忙拿过青铜垒壶,敬了书生一杯,自己也勉强喝了一口醴酒,然后恭敬地问道:“半年不见,徐先生最近去了哪儿?”
书生豪爽地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笑道:“刚从外黄云游归来。”
壮汉忙问:“那么,外黄目前情形如何?”
书生道:“如今张耳任外黄县令,将外黄治理得井井有条。”
壮汉问道:“张耳?可是大梁城中剑术超群的张耳?”
书生道:“正是。”
陈余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也是兴趣倍增。张耳同陈余一样,都是大梁城中的名士,剑术品德闻于一时,只是缘悭一面。张耳论年龄,长于陈余,曾经做过信陵君的门客,后来信陵君死后,张耳便消息全无了。如今陈余知道了张耳的踪迹,也是心中一震。
书生问道:“若论击剑之术,大梁城有四大剑客,你可知道么?”
壮汉愕然:“哪四位?”
酒肆里中间那桌的四个大汉听闻此话也一齐转过头来,屏气凝神,想要听听这位书生的高见。
书生见众人都望着他,便微微一笑,卖个关子说道:“你可读过《庄子·说剑篇》?”
壮汉一阵着急,说道:“先生不是故意羞我吗?我乃市井之中屠狗为业的粗人一个,哪读过什么书呢?”
书生又是一笑,故意放高嗓音侃侃而谈道:“《庄子·说剑篇》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这主要指的是运剑之法。而为剑之要,在于剑气。庄子言天下有三剑,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便是指的其中剑气。而当今隔庄子之世已有数十年之久,其间天子之剑一蹶不振,诸侯之剑式微,而庶人之剑兴盛,大梁四大剑客便大多由庶人之剑而来。”
陈余听着书生的见解,心下十分佩服。而壮汉则听得一头雾水,急道:“先生博学多识,在下自是不及。请先生不要再卖关子了。”
书生呷了一口甘醴,眼光扫了一遍周围众人,方才继续说道:“当今大梁城中,四大剑客当是魏勋、公乘云、张耳、陈余四位。魏勋乃魏景湣王之子,当今魏王假之弟,文韬武略,气度雍容,故有贵族剑气;公乘云乃公乘太公大公子,自幼学习经商之道,取与以时,故有商贾剑气;张耳曾追随信陵君,后来又仕宦魏国,忠勇报国,故有仕宦剑气;至于陈余,好学儒术,仁义为怀,故有儒生剑气。”
众人哧哧称奇,那壮汉却仍然不懂,道:“两人对敌,都是真刀真剑的实战,何来剑气之说呢。我为何没有见过?”
书生道:“剑气乃以心御之,你当然看不见了。不过他们剑法亦各有不足之处,未能臻于极致。”
一语刚落,众人又大惊失色,壮汉忙问:“这又是为何?”
书生笑道:“譬如魏勋,乃是魏国贵族,是四人当中唯一一个由诸侯之剑演化而来的剑气,虽然气度雍容,却也呈现出骄逸衰颓之象,气数将尽,实在令人可惜!”
“放肆!”
“胡说!”
话音刚落,中间一桌的四名大汉的叫嚣打断了书生的议论。
其中一名大汉身形魁梧,手绰大刀,貌似那几人的首领。他喝道:“我家公子文韬武略,播誉魏国,连魏王也十分看重,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书生微笑不语,倒是惹恼了与他一起喝酒的那位壮汉。壮汉说道:“看你们这德行,料得你家公子不定是什么熊样!先生实话实说又怎么呢?”
那名首领掷掉陶杯,抢刀来攻,壮汉也抡刀来挡。两个舞刀壮汉厮杀在一起,青铜刀的撞击声、酒杯酒壶的落地声和众人的喊杀声混成一片。店家见状,惊慌失措,忙夺门而出去了。
几个回合下来,那名首领渐渐精力不济,旁边三名大汉见头领吃亏,一起来攻,壮汉渐渐招架不住。
壮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看就要在四人夹攻中败下阵来了。而书生坐在桌上,仍然是自斟自饮,显得气定神闲,好像这场争斗与他无关似的。
这让陈余见了心中也有些焦急。不知这书生是功夫盖世故意不出手还是没有功夫只会纸上谈兵。陈余本是无心参与这场械斗的。但他刚才为书生的一番言论所打动,便有心助他一臂之力。
剑光一闪,公子勋那几个手下的刀纷纷落地。
陈余宝剑入鞘。
众人震恐。
那首领后退了几步,喝道:“你们休要得意,待我禀明了公子,有你们好看!”
壮汉先向陈余拱了拱手,说:“多谢壮士援手!”然后转向那张扬跋扈的首领回敬道:“既然如此,那我在这里等候你们公子的大驾!”
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外辚辚的轺车声歇,一位年轻俊美的公子走了进来,说道:“谁在等我!”
(青铜轺车,甘肃省博物馆藏。)
那名公子衣着华美绸服,脚着珠履,腰佩金玉,面容俊朗,目光湛然有神,举止优雅大度。一种难掩的贵族气息向陈余袭来,这位便是魏公子勋了。陈余敛了敛自己的粗布麻衣,一种强烈的自卑之感涌上心头,触动了陈余心中最隐秘的心事。他望了望酒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神早飘到云天之外。
书生向来人拱了拱手,道:“魏公子,还记得在下吗?”
魏勋喜道:“原来是徐墉先生。”忙拱手还礼,然后转身问那位首领道:“魏全,刚才斥候来报,说你们在酒肆与人发生械斗,到底怎么回事?”
魏全见主人与这书生竟然相识,不觉有些后悔,吞吞吐吐地说道:“刚才这位先生在酒肆中公然侮辱公子,我们气不过,所以才想教训他一下。”
魏勋听罢,喝道:“胡说!徐墉先生乃当世奇才,任侠仗义,与我相识已久,就算说些贬低我的话,那也是先生对我的谆谆告诫,岂容你们在此多事!”魏全等人听闻此言,只得耸拉着脑袋,唯唯称是。
呵斥罢了,魏勋满含歉意地对徐墉说道:“恶奴无知,冒犯了先生,望先生不要介怀。”
没想到徐墉倒哈哈大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是公子的手下,所以才故意激怒他们,以便能与公子相见。谁让公子公务繁忙,几番拜府,一面难求呢!”
壮汉听罢,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先生是故意如此,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魏勋抱歉道:“最近国事维艰,我一直在王宫与魏王商讨抗秦事宜。让先生费心了。——对了,这位兄弟是……”
壮汉抢着答道:“见过魏公子,我是陈泽,在大梁城中以屠狗为业,蒙徐墉先生不弃,早晚教诲侠士之道,嘿嘿。”
魏勋颔首笑了笑。
陈泽忽然想起了什么,将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陈余一把拉了过来,说道:“足下功夫了得,可否教我两招?”
徐墉与魏勋一齐大笑起来。徐墉笑道:“这位应该便是我刚才提到的陈余侠士。大梁城中能够一剑制敌的,恐怕就这几人了。”
魏勋也笑道:“自从去年一别,与陈余兄再未谋面。今日相见,陈余兄看来更加意气风发。刚才全顾着徐先生,怠慢陈兄了。”便要向陈余拱手为礼。
陈余这才回过神来,也还礼道:“魏公子缱绻之情,在下十分感动。刚才为助徐先生,误伤了公子手下,还望公子见谅。”
魏全狠狠地说道:“败在陈先生手下我们心服口服,倒是这位黑脸壮汉,刀法并不怎么样,以后有机会再切磋切磋。”
陈泽怒道:“说我黑脸,莫非你比我白?要不我们再比试比试?”便做抡刀之势。
徐墉瞪了陈泽一眼:“陈泽,不得放肆!”
陈泽听见徐墉呵斥,便又低下了头。
门外一声骏马嘶鸣之声,又一位公子走进了酒肆里,后面跟着店家也进来了。公子喝道:“是谁在公乘家的酒肆闹事?”这名公子虽不及魏勋之貌,然而亦是面如冠玉,英气逼人。
陈余瞥眼一看,正是公乘太公的大公子公乘云,颇为吃惊。陈余虽然与公乘一家渊源极深,但是对其生意却很少插手。他仅知公乘太公从事盐铁买卖,却不知他还兼营着此间酒肆。
待到公乘公子进来环顾了一下众人,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原来都是故人!”魏勋、徐墉和陈余也紧跟着大笑起来。
徐墉笑道:“今番来到大梁,果然是大有收获。多逢故人啊。”
陈泽纳闷道:“徐先生,莫非这人你也认识?”
徐墉道:“这位便是公乘太公的大公子。你在人家酒肆里胡闹,还不快去谢罪!”
陈泽听罢,过去纳头便拜,公乘云忙将他搀扶起来。公乘云笑道:“我平生最爱结交天下英雄豪杰。今日故人齐聚,一番误会机缘,原是天公作美。既然在我的酒肆,那我就忝为东道主,让大家好好喝酒吧!”
提议一出,众人一阵喝彩。魏勋贵为王室,东向而坐,徐墉德高望重,南向而坐,陈余、陈泽则北向而坐,公乘云为东道主,便西向坐了。而魏全侍立于魏勋之侧。
公乘云对店家吩咐道:“江枫,把我藏在这里的大梁甘醴全拿出来招待客人!”店家江枫诺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徐墉借机问道:“店家方才劝酒的说辞,应该也是公乘公子教的吧?”
公乘云道:“正是。方今强秦东进,魏国飘摇,酒虽为小节,亦有大道。我不过是想借劝酒之举唤醒诸人的救国意识罢了。”
魏勋激赏叹道:“公乘兄虽为商贾,却心存国家,让在下十分惭愧!”
正在说时,店家江枫已经端来一个精致的夔蝉纹铜禁,从中取出五个青铜鸟兽尊分别摆到五位面前。然后江枫又端来一个无盖的方形金壶,一一斟酒。堪堪斟毕,一阵淡雅的甘醴清香已经弥漫了整个酒肆。
(1901年陕西宝鸡出土,西周青铜夔蝉纹铜禁。)
徐墉端起鸟兽尊,呷了一口,赞道:“好酒!清甜无比,醴酒至品!”
陈泽闻言,忙灌了一口,一抹嘴,也憨憨笑道:“若是当初给了这酒与我,就算让我喝黄酒我也不喝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闲聊了几句,酒过三巡,魏勋问道:“徐先生来到大梁寻我,不知有何贵干?”
徐墉说道:“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当今战局又发生了一些变化。秦军已经破燕代之军于易水之西了!”
魏勋顿时也紧张起来,说:“这些消息前些日子斥候营已经探出,敢问先生目前我们该怎么办?”
徐墉道:“自从去年赵国覆灭,三晋就只剩下魏国了。如今燕国若灭,下一步必是魏国。公子不可以不考虑啊!到大梁以前,我曾到了外黄,那里正由名士张耳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条。外黄位于大梁以西,可以屯兵数万。我想公子应尽早打算,重用张耳,使其外黄练兵。这样一旦大梁有变,外黄之兵进可救大梁,退可自保,公子以为如何?”
魏勋道:“先生有所不知,魏王虽然对我委以国政,但我仍然处处掣肘。其实我早有意愿对张耳加以重用。只是张耳乃信陵君门客,与当年魏安僖王矛盾颇深,我不敢擅用。但是既然国难当头,我也只能不拘一格,尽力一试了。”
徐墉拱手道:“公子英明!魏国复振之日可期矣!”
魏勋道:“徐先生千里奔波,助我魏国,魏勋万分感谢!苟能拒秦保国,则魏国幸甚!”
魏勋又望了望公乘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关切地问道:“令妹在家可好?”
陈余听闻此语,犹如芒刺在背,心中五味杂陈。公乘云望了望陈余,有些不太自在地道:“有劳公子关心,舍妹很好。”
魏勋道:“公乘兄,令妹霜华天生丽质,想来如今应该出落得更加超凡脱俗了吧。《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待过些日子国事闲些,我一定到府上向公乘太公提亲。”
公乘云一阵惊诧,勉强笑道:“公子抬爱,自是无比荣幸。不过婚姻大事,我等也不敢擅自做主,这还要看舍妹的意思。”
魏勋笑道:“那是自然。待过些时日,我定会过府一叙。”
陈余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早已隐隐在心的不祥预感最终还是成为了现实。一个是皇室贵胄,才貌双全,一个是漂泊孤儿,寄人篱下。他只恨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懦夫。
再后来席间的谈话陈余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魂不守舍,渺小的心灵迷失在了时间之中。
陈余猛灌了一口酒,熏熏然说道:“谁说醴酒不醉人,瞎说!”一头便栽在了桌子上。
鸟兽樽的甘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