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给亲爱的人 三角关系-萌芽
蒋多多编者按
在爱荷华城品尝一筷“清蒸鲈鱼”,所带来的伤情是否就像勾起普鲁斯特回忆的玛德莱娜蛋糕,于是在异国他乡深感生而为人的孤独?还是说,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弄痛心的,还是那个“亲爱的人”……
作者 库里里
钱佳楠是我很喜欢的作家。她将自己的异国经历取名《给亲爱的人》,如书信般发表在公众号上,文字简练、流畅又克制,令人肃然起敬。但略显尴尬的是,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一个稍带矫情的“清蒸鲈鱼”的故事。
“清蒸鲈鱼”讲钱佳楠在爱荷华城请小说工作坊的朋友吃饭,其间暗藏私心,点了不少沪菜。原本,她自以为并不受乡愁牵绊,谁知一筷鱼肉将整个上海带回到了眼前,就好像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莱娜小蛋糕”。时值隆冬,自杀率最高的季节,普鲁斯特正对阴郁的今天和烦恼的明天感到心灰意懒,无意间把蛋糕泡入茶里,再一起入口。“这口带蛋糕屑的茶水刚触及我的上腭,我立即浑身一震,发现我身上产生非同寻常的感觉。一种舒适的快感传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感到超脱。”后来他发现,那是食物唤起的回忆之美:“一旦我得知这是我姑妈在椴花茶里浸泡后给我吃的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她房间所在的那幢临街的灰屋,立即像舞台那样同一幢前面是花园的小楼合在一起”,“同灰屋一起出现的,还有从早到晚、在各种天气下的城市景观”,“这就像日本人玩的游戏,他们把小纸片放进盛满水的瓷碗里,这些小纸片在放进去前并无区别,但浸入水中之后立即伸展开来,呈现不同的形状和色彩,变成花朵、房屋和人物,实实在在,形状可辨”,而将城市与花园,这一切逼真展现出来的,是那杯泡着小蛋糕的茶。
在鲈鱼被上腭与舌头压碎的瞬间,一定也有无数片映着上海风情的纸花在钱佳楠脑海中绽开。但她并不像普鲁斯特那么自恋,只对朋友们讲,这鲈鱼好吃得像妈妈做的。也就是说,伴随回忆的鱼肉的美味如同母爱,是钱佳楠敝帚自珍的宝贝,不必与他人分享。意外地,同席的马来西亚人也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因为在故乡,他们最爱吃的中国菜就是清蒸鲈鱼与炒豆苗。这似是而非的共鸣反而使钱佳楠有些不开心,她写道:“那一晚,当发现连清蒸鲈鱼激发的情感都可以如此天差地别时,我更深地体会到生而为人的孤独。”又想起汉学家顾彬的话:
Words resonate differently in the thoughts of every individual, and even the minutest difference quivers through language like an expanding ring on the water surface. All understanding is thus anon-understanding, all agreement in thought and feeling also a divergence.
意思是:在不同的人心里,同一个词,往往内含不同意蕴,会唤起不同回忆,引发不同情绪。而在语言交流中,经过词与词的累积,最微小的区别也会被不断放大,就好像小虫停在水上,再轻的触动都会激起圈圈涟漪,内圈将外圈越推越大。所以实际上,所有的理解都是误解,所有的共识都是分歧。
当时,我很不理解这种触景伤情,更不喜欢西方社会学与语言学对人类交流困境的夸大。顾彬的观点并不新奇,它来自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或许更早。福柯认为同一个词汇往往在不同人心中有不同意思,所以交流实际上并不可靠,甚至不可能。他有个很诱人的比喻,说语言是媒介,但这媒介却不透明——我们透过混沌如浓雾的媒介观察对方,就不可能看到其本来面目。福柯的话当然有道理,对此,我的发型师朋友就颇具心得。他每天都会遇到想烫“成熟卷发”的客人,“帮我烫得成熟点噢,”少女和师奶都这样说,但两者心中的“成熟卷发”显然不是同个式样:少女想要自然流畅的波浪,而师奶则青睐,呃,一头蛋卷。你看,福柯是对的,“成熟”代表的形象,在不同人心里有不同意思;但福柯又是错的,经验的积累能帮助发型师破解语言的歧义,实现成功的交流。
与我一样讨厌对人类个体之孤独与无法沟通言之凿凿的,还有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莱维是犹太人,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作为作家,他认为语言与文字是人类最高尚的发明,是文明的起点;而作为集中营的受害者,他亲身体验了暴力、恐惧与饥饿如何一步步摧毁交流,制造孤立,扭曲灵魂,湮灭文明。语言或许永远无法百分之百地传情达意,但人与人的交流也绝非虚假、单纯的噪音,绝非用来掩饰沉默的缥缈面纱。
莱维说,对于集中营的新“住客”们而言,德语能力是一个分水岭。党卫军起先会用平静的德语发布命令,如果听不懂,就无法服从,而对党卫军来说,无法服从与不服从没有区别(从这里你可以看到,语言的所指是可以不断分裂、细化,从而达到相对精确的,而集中营则是个逐渐抹去语言之精确的地方,这是它摧毁人类文明的一个侧像),所以他们会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命令,然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高声尖叫,仿佛他在命令一个聋子或一只动物;如果再不执行,就会招致拳打脚踢。党卫军认为,不懂德语的“住客”就像不通语言的动物,只能靠谩骂和殴打来调教。而“住客”如果想要活得久一点,就必须努力去理解那些陌生的语言。
在离开集中营很多年之后,莱维仍记得许多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异国语言的音节。比如“stergishisteri”,是波兰语中“44”的意思,亦是集中营名册上他前面那个囚犯的牢号。因为在莱维所在的大棚,分汤员(一升寡汤是“住客”们每天仅有的食物)和大部分囚犯都是波兰人,因此“官方语言”是波兰语。叫到你的时候,你必须在那儿准备好,拿好你的碗,以免错过自己那份汤。所以,囚犯们往往会记住前一个人的牢号,以免措手不及。莱维说,“stergishisteri”对他而言,就像是铃声之于巴甫洛夫的狗,立即刺激唾液分泌。
对新囚犯来说,语言是问题,但这问题迟早能得到解决,或缓解。无法缓解的是另一种令人绝望的孤寂感。莱维说,“住客”在进入集中营前,多少会抱有幻想,想象集中营内能团结一致,彼此依靠,这是人类内化于心的敌我本能,“我们”在内,敌人在外。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不是这样的。真实的敌人在四面八方,也在内部。集中营内不存在如战场般的敌我双方,人们找不到一条(唯一的)战线以供站队抱团。人太多,工作太重,食物太少,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生存的竞争者,也让每一个自己成为自我封闭的“单体生物”,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真正意义上的人与人的“隔离”。认识到这一切只需几个小时,一个新囚犯在寻求盟友时,往往马上遭致集中的侵犯。莱维说他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一刻带来的惊诧——第一个威胁、第一次侮辱、第一记耳光,并非来自党卫军的暴徒,而是来自其他囚犯,来自幻想中的“同伴”。在集中营的日子里,这幕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这并不是因为犹太人特别冷血,无情,自私,不是这样的。而是人类在极端情况下,就是不可抗拒地会被脑内的化学物质控制情绪,莱维说在集中营里,人的尊严被完全夺走以后,所有罪恶感和羞耻心也就消失了,只想活下去;反而离开了集中营,回到文明世界,回忆经历的种种,才会想死。1987年,他终于自杀。)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只有在集中营里才是真的。而就算在集中营里,人也能走运遇到一个,或者两个值得托付生命的朋友。1944年8月,奥斯维辛酷热难当,连汗珠都会被迅速风干。囚犯们仍要进行清理石灰泥块的重体力劳动,而除了一升汤和一杯咖啡外,他们没有一滴水喝。“口渴比饥饿更急迫:饥饿服从大脑,给予缓刑,可以通过某种情绪、某种痛苦、某种恐惧得以暂时的缓解,但口渴并非如此,它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饥饿让人筋疲力尽,而口渴让人愤怒。”莱维偶然间发现了水,在一根约两米长,连着龙头,最重要的是,无人知晓的水管里。莱维选择与朋友分享这些水,一个唯一可以以“我们”相称的人。
所以,能帮我们摆脱绝望与孤寂的,或许未必是完全准确的语言(毕竟再准确的语言也是可以用来作恶的),而是一个可以信赖与依赖的人,亲爱的人。只有情感才能拯救,只要情感就能拯救。2015年芥川奖获奖作品《火花》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火花》的主人公是两位漫才师,德永与神谷。漫才可以理解为日式相声,卖呆和吐槽的角色分别与中国传统的逗哏捧哏相对应。漫才师又称搞笑艺人,通常先进行基本训练,再赴剧场演出,寻找上电视的机会,经电视出名后以走穴演出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从这个意义上说,又颇似台湾娱乐圈的所谓“通告谐星”。不过,德永与神谷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搭档关系,而是私自相认的师徒。两人在一次失败的露天表演中相遇,德永被神谷即便冷场也毫不退缩的气魄折服,答应为其写作传记,从而被收为徒弟。
“你看书吗?”
“不大看。”
神谷先生瞪大双眼,目光凝视着我T恤衫上的图案设计,然后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深深地点了点头说:“要看书。”
“要写我的传记,就得会写文章,所以你最好多看一点书。”
我没有积极阅读的习惯,但现在却很想看书。神谷先生很快就已对我拥有强烈的影响力。我想被这个人夸奖,不想被这个人讨厌——他有某种特质让人这么想。
过于口语化的段落是全书的魅力所在,又吉直树拥有经过理性思考后,将感情诚恳又准确地描写出来的能力,让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同身受——谁说交流是不可能的?“我想被这个人夸奖,不想被这个人讨厌,”这是信赖,也是依赖。所以“神谷语录”也就充斥于整本《火花》。
“神谷先生认为,漫才师必须对人性欲望展现出诚实不伪装的态度。真正的漫才师,说得极端点,就算在生活中,就是在买菜也是漫才师。”
“神谷先生不懂时尚流行,但是他反对将时尚与个性化当成同义词。他说即使乍看之下很独特,但若是已经普及的流行,就算看起来像是少数派一样很奇特,也算不上有个性。他说那只是代表创始者的个性,其他人不过是模仿。”
“神谷先生认为,批评他人的时候,自己的状况绝对不会变好。因为那种做法是藉由贬抑他人让现在的自己安心,只会不断失去让自己成长的机会。”
德永绝对信赖神谷,但信赖并不等于真正的理解,相反,多少带点美化。德永自己并不喜欢黄段子,但黄段子由神谷说出来,似乎就能接受一些,因为其中有“对人性欲望展示出的态度”。漫才是表演,表演必须考虑观众的接受,德永自己是会从错误中去学习如何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的类型,“但是,神谷先生或许不管对象是谁,都不会改变做法。那样子,未免太过相信观众的水准了吧?然而,看着不顾一切坚决贯彻自己风格的神谷先生,有时我又反倒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意志不坚的人。”
德永与神谷的漫才生涯最终都不算成功,德永曾经小红了一段时间,但过气得很快,他的搭档早早厌倦了颠沛流离的演艺生涯,决定拆伙结婚。神谷呢,根本连电视都没上过。“他在你面前都是耍帅,”神谷的搭档告诉德永。德永自己也多少意识到了这点,没有人可以真的活得像神谷的漫才理论那么自信又坚强,更何况是一个没有观众,缺少朋友又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的失败的漫才师。
神谷没办法那么坚强,但他努力地在德永面前坚强地展示自己所信赖的那种有趣(尽管这种有趣冷门到读者也未必能够理解,然而德永理解),于是当与理解他笑点的德永在一起时,他就成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种漫才师。“真正的漫才师,说得极端点,就算在生活中也必须是漫才师。”神谷狼狈的生活,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不堪入目的笑料,但是在德永眼里,却变成了以身作则的极致卖呆,所以,孤独的神谷是在德永的信赖中获得生活的意义与乐趣的。神谷让德永看到他理想中的漫才,德永让神谷得以成为他理想中的漫才师,尽管观众只有一个人。
后来,我又重读了钱佳楠那封写给“亲爱的人”的信,原来在“清蒸鲈鱼”之前,还有其他故事,钱佳楠说异国生活其实并不顺利,当她想寻求帮助的时候,一个“亲爱的人”说,担心太多的支持会让她成为失去自理能力的“弱智”。
追根溯源,我这一个月以来的孤立无援,无法倾诉都跟你或许是无心中说出的这句话不无关联。一想起你说的这句话,当我需要倾诉的时候,我无法像往常一样敲击键盘,就像一个不小心触碰到火焰的小孩,我虽向往火焰的美丽和温暖,但已没勇气再伸出双手。
你看,“鲈鱼”带来的伤情,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会弄痛心的,只能是“亲爱的人”。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七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