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秋海棠：海棠诗社的第一社主角 红楼花木志-红楼梦研究

蒋多多

作者
蒋春林
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宝玉在八月二十日后的某一天接到两张字帖，一张是探春的诗社成立邀请花笺，翠墨送来的，一张是贾芸的字帖，跟两盆秋海棠一起，由值班的老婆子送来。两张一雅一俗，连在一起读，那文采文风真是天壤之别，一阳春白雪一下里巴人，让人拍案叫绝。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探春的花笺用文言写就，诗意挥洒，飘逸隽永，典故精妙，“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莲社是东晋名僧慧远在庐山东林寺所结的一个文社，因为寺中有白莲，所以称莲社。探春连受凉感冒都写得意趣盎然：“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
作为贾家正经子弟的贾芸却是用白话写成，俗言满篇，内容直白，完全只是初通文墨的感觉，可见贾家义学的授课效果不是一般的差。又是须眉浊物和清爽闺秀的对比，富养的女儿贾探春有能力有兴趣追慕古人成立诗社：“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穷养的二爷贾芸为五斗米折腰，四处求靠，曲意奉承，“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贾芸十七八岁，竟然认十二三岁的宝玉为父亲，除了说明这个人滑头世故，也说明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无爹可拼，有舅胜似无舅，他谋事求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事实证明，贾芸倒是很能干，将大观园的花草树木打点得欣欣向荣，并且爱岗敬业，努力认花识草，学习风景园林，业务水平蒸蒸日上。
这两张字帖一起促成了大观园诗社的成立和确定了第一次诗社活动的主题。探春邀请了宝钗、黛玉、迎春、惜春、李纨、宝玉，加上探春自己，一共七个人，宝玉赶到秋爽斋的时候，李纨还没来，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这一段煞是好看，各人性格分明，探春豪爽大气，作为学霸的黛玉谦逊有礼，迎春恬淡温言，宝玉则是急性子，一听就着急：“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又慌里慌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能想像出那个左顾右盼毛手毛脚兴奋的样儿，宝钗沉着稳重，实在是看不惯宝玉的慌脚鸡模样，“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李纨一到，已经胸有成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主动拿下社主之位。她有自知自明，自己诗才不捷，写诗没啥意思，不如做个社主，可进可退，又能参与，又有面子。她考虑周详，随后将迎春惜春定为副社长，这样各人都能参与并有事做了，诗社虽然没有朝着探春的原意来成立，李纨的安排也算合理，探春也就认可了。
各人起诗号一段也是好看，李纨自名稻香老农，李纨年轻守寡，主动守节，起了这个刻意淡化女性性别意识的号，也是契合她竹篱茅舍自甘心的心态。也不过二十余岁的人吧，就自称老农，人未老心已老，是槁木死灰的心境。大家没有多关注评价她的号，然后黛玉打趣探春蕉下客的典故，探春反击，谈谈笑笑中定下黛玉潇湘妃子的号，李纨帮起了宝钗的号，宝玉又着急了，从众人七嘴八舌中我们知道，宝玉曾经干过起号的营生，宝钗对他做了评价：无事忙、富贵闲人，宝玉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从各人的诗号来看，倒是大部分和各人住所有关，尤其是和住所相关的植物有关。
李纨----稻香老农
探春----蕉下客
黛玉----潇湘妃子
宝钗----蘅芜君
宝玉----怡红公子
迎春----菱洲
惜春----藕榭
探春兴致勃勃，要马上开社，李纨来路上见到贾芸送宝玉的两盆白海棠，就出了海棠的题，迎春限韵的方法完全靠天意，随意翻开一本诗书，翻到七律就定了七律，小丫头随口说一个字就定了十三元的韵字，再让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韵牌就敲定了四个韵字“盆”“魂”“痕”“昏”，韵字的次序也不能变。这个做法真是省心又省力，虽然迎春没什么主见，但是这种方法不能不说是捷径，也算高效实用。
除了李纨，谁也没见过这两盆白海棠长啥样，所以迎春说“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宝钗真是高手，学霸中的学神，总结得当，深得诗歌真味，一语道破写诗不过是寄兴写情耳。（诗歌不是说明文，我等俗辈咏物，往往陷入到仔细描摹物之形态质地而不能自拔。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光看诗句，模糊处是看不出是写的啥，尤其是作为花痴的我，能告诉我此处海棠是哪个品种不？）
海棠社是在秋天举行，此时已经是八月下旬，木本的海棠早就不开花了，所咏的应该是草本的秋季开花的秋海棠。宝玉在五十一回和麝月说起晴雯的药方时候说过：“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明确是秋天开的花。
秋海棠，多年生草本或小灌木，有球形块茎，是著名的观赏植物，另有名称断肠草、八月春、相思草、断肠花、相思草。名为断肠据说是思念夫君的离妇眼泪浇灌而成，是众多名为断肠的植物中的一种。秋海棠花叶俱美，在我国栽培历史悠久，相传陆游与唐婉分手之际，唐婉送了陆游一盆秋海棠作为留恋。在《闲情偶寄》中，李渔感慨道：“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金庸在《神雕侠侣》中为程英安排了一段秋海棠的情节，表达她对杨过的暗恋一直无法解脱，读来令人唏嘘，照录与大家共伤：
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熏人，虽在北国，也有些十月小阳春之意。晋南一带，一到冬天便无甚花卉，这日到了山阳，高山挡住了北风，气候温暖，黄蓉忽见一堵断垣下开着一丛花，颜色娇艳，说道：「这棵秋海棠开得倒挺好！」陆无双道：「师姊，这在我们江南叫『断肠花』，不吉利的。」因程英叫黄蓉「师姊」，陆无双硬要高郭芙一辈，便也跟着叫「师姊」。
黄蓉问道：「为甚幺叫『断肠花』？」陆无双道：「从前有个姑娘，想着她的情郎，那情郎不来，这姑娘常常泪洒墙下。后来墙下开了一丛花，叶子绿，背面红，很是美丽，他们说，只在背后才红，无情得很，因此叫它『断肠花』。」
程英想起了杨过当年在绝情谷中服食断肠草疗治情花之毒，过去将两棵秋海棠摘在手里，说道：「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这时快十一月了，这里地气暖，还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断肠？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两枝秋海棠不断打转，接着停在一朵花上，秋海棠有色无香，无甚花蜜可采。
秋海棠的品种繁多，如四季秋海棠、斑点竹节秋海棠、银星秋海棠、毛叶秋海棠、蟆叶秋海棠、洒金秋海棠、花叶秋海棠等等。秋海棠花单性同株，雌雄花同生于一花束上，花色清丽，花萼与花瓣颜色相同，有红色、粉红及白色等。秋海棠的叶子比花更为出色，叶片娇媚，在颜色、形状及质地上极富变化，主色调有淡绿、深绿、淡棕、深褐、紫红等，有些叶色斑斓，叶片上的斑点也是多姿多彩，纵观各诗，颈联因必须押韵痕字，都极力描摹突出秋海棠叶片之痕。“倩影三更月有痕。”“愁多焉得玉无痕”“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秋闺怨女拭啼痕”。后来湘云的也不例外，“雨渍添来隔宿痕。”“晶帘隔破月中痕。”
诗中唯一一句描写海棠形态的是宝玉写的“七节攒成雪满盆”，估计是指茎干似竹的斑叶竹节秋海棠。
诗社首社七人，到最后写诗的四人，管理领导三人，无编制服务人员若干。交稿前四人各自思索，黛玉好强，虽是学霸，丝毫不轻敌，认真构思，宝钗同为谦逊低调的学霸，宝玉忙着思考，又担心黛玉，又关注宝钗进展，一心多用。
探春主场，才捷手快，第一个写好。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首联写花盆里白海棠的生长环境，颔联赞美白海棠的风韵堪比玉和雪，颈联突出花蕊和叶片，即是写花也是写人，人花一体，尾联将白海棠形容为穿白衣的仙女，陪伴诗人在黄昏时分吟咏。
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首联不写白海棠，写养花的诗人，珍重姿容，白天也关门，亲自浇灌养护白海棠，颔联渲染白海棠花的白和纯净，这种白和纯净是历练过的，是洗出胭脂后展现出来的，自我选择的，颈联展现出一种自信和笃定，淡到极点的花最美，何必多愁让玉生痕，脂批说“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着手”，顺手微微讽刺了一下宝黛这两个名中都有玉字的二人的自寻烦恼。尾联写白海棠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清洁，纵使无人理解。全诗稳重大方，脂批一再夸赞：“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幽”也。”“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
宝玉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首联写白海棠的形态，颔联将白海棠比喻成出浴的杨妃和捧心的西施，有杨贵妃之白，西施之病态，杨妃和西施在书中有暗喻宝钗和黛玉的，因此也不妨说暗喻指宝钗之白，黛玉之态，颈联着重写白海棠的愁绪，尾联还是写白海棠无法摆脱忧愁。他最终还是聚焦在黛玉身上，心心念念的还是黛玉，在他眼中，白海棠就是黛玉一般的品格，就是忧郁，就是有着无法化解的愁绪，流不完的泪，所以脂批说： “妙在终不忘黛玉。”““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平妥不警也。”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哇，这个气势，这个气场，真是仰慕，若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壮的学霸，普通人哪里敢有这个底气。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首联也是从种花护花人入手，半卷半掩，极尽女儿娇弱娇羞之态，诗人出手不凡，以冰为土，以玉为盆，花盆和土都是如此高洁，可以想象种出的白海棠是如何的高贵典雅，不食人间烟火，颌联以梅花和梨蕊来比喻白海棠的白和韵，非常灵动地使用了偷和借字，剑走偏锋，颈联更进一步，用月中仙人的白衣飘飘，秋闺佳人的泪痕来形容花和叶，尾联感慨知己难求，昏夜独坐，回归寂蓼。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然而群众评委不当数，专家评委才管用，李纨当裁判，定出高低：若论风流别致，是黛玉的；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结果一出，首先探春响应，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宝玉想给黛玉争取第一，“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说得太委婉了，李纨马上给挡回去了：“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有探春支持，宝玉说出来没人应答，大局就此而定。
白海棠在众人眼中既是美丽的花，更是不同的女儿的形象，是作者们对自己的个人定位的反映，探春渴望着被理解，渴望着自己的信念有所寄托。宝钗诗中自尊自重的矜持当然是遵守封建规范的李纨和探春所赞同钦佩的。黛玉则是空灵飘渺，满腹心思无从解脱，孤苦的身世让她伤感多愁，即使是白海棠在她眼中也是孤苦无告的秋闺怨女泪珠不断的形象，这正是她以泪洗面悲伤情绪的自然流露。宝玉心思飘忽，在出浴太真、捧心西子的身影中不能自拔，也就是还在宝钗和黛玉之间徘徊，希望能两全其美，既要宝儿高兴，也要颦儿微笑。
第二天湘云来到，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两首七律，诗中可以体会出无可奈何、孤影自怜、独善其身、孤芳自赏、随遇而安、豁达大度等情感和体味，获得众人的一致称赞。诗社终以海棠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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