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第八期 齐威王之威(下） 士林讲座-赵士林99

蒋多多
引子
悲惨时代
战国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是一个转型的时代，是一个剧烈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悲惨的时代。战国，战国，顾名思义，战国的时代主题就是战争。战国时代另一个附带的主题就是为战争服务的阴谋。战争加阴谋，用西汉政治家贾谊的说法就是：力和诈。暴力加欺诈。战争也好，阴谋也好，暴力也好，欺诈也好，目的都是争城夺地抢天下。那是一个只看实力，不看情面，情面围着实力转的时代。金戈铁马，惊心动魄，刀光血影，杀气腾腾。战国的有心人，跟踪记录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时代。到了西汉末年，有位出身皇族的大学者刘向，将这个跟踪记录的战国大事记汇编成一本书，起了个书名叫《战国策》。《战国策》的一段段记录，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长的像博客，短的像微博。段段引人入胜，篇篇神采飞扬。说起来，战国这个时代名称还就得名于这本《战国策》。翻开《战国策》，令你惊奇，令你赞叹，令你恐惧，令你愤怒，令你喘不过气来。别的先不说，就看它留给我们的那些成语：狐假虎威、惊弓之鸟、画蛇添足、南辕北辙、狡兔三窟等等，至今都还活在我们的嘴边，真的是生气勃勃，叹为观止。《战国策》里有义薄云天的古圣先贤，有视死如归的侠士君子，有老谋深算的职业政客，有奸诈狡猾的投机分子。国君、大臣、将军、商人、英雄、美人、君子、小人，形形色色，都被《战国策》用生动的文笔描绘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一部《战国策》，政治家在里面看到雄才大略，野心家在里面看到阴谋权术，君子在里面看到大义凛然，小人在里面看到有奶便是娘。因此有人说，读《战国策》，君子小人各有所得。《战国策》最引人关注的，是战国七雄的国家发展战略，特别是国际战略。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大国的国家战略，各有千秋；七雄之间的国际大比拼，可圈可点。
战国策
第八期 齐威王之威(下）
3. 围魏救赵
大刀阔斧地整顿内政之外，齐威王面对战国群雄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局面，在国际舞台更是主动出击。威王时期的两大战役，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为齐国在国际舞台确立了强势地位。
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对手都是当时关东六国中最强大的国家——魏国。
齐威王和魏惠王的一次对话，体现了两位君王境界的高下。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公元前333年，齐威王与魏惠王在郊外会猎。
魏惠王问道：“大王也有宝物吗？”
齐威王说：“没有。”
魏惠王得意地说：“像我的国家这样小，还有直径达一寸的宝珠，可以照耀前后十二辆车子的距离，这样的宝珠我总共有十枚呀，怎么你这拥有一万乘战车的大国会没有宝物呢？”
齐威王答道：“我理解的宝物和您不一样。我有位臣子叫檀子，派他守卫南城，楚国就不敢向东侵犯齐国。我有位臣子叫朌子，派他守卫高唐，赵国人就不敢到黄河来捕鱼。我有位官吏叫黔夫，派他守卫徐州，燕国人和赵国人就连忙恳请神明保佑不被他攻击。我有位臣子叫种首，派他防备盗贼，齐国人就路不拾遗。这些贤臣良吏光耀千里，哪里只有十二乘车的距离啊！”
魏惠王听了十分惭愧，怏怏而去。
魏惠王以珠宝为荣，齐威王以贤臣为荣，境界不可以道里计。这也预示着魏国在和齐国的争霸中不能不败下阵来。
齐威王的贤臣最有名的还不是他和魏惠王列举的几位。在威王麾下，除了刚才提及的邹忌外，更有田忌、孙膑、淳于髡等重量级人才。其中的孙膑更是青史留名，他在齐国战胜魏国，称霸关东的两大战役：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战国策第102章，记载了齐国围魏救赵的著名的桂陵之战。
公元前354年，魏国讨伐赵国，魏军包围了赵国首都邯郸。第二年，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威王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打击魏国，为齐国扬威立腕，决定派兵援助赵国。他任命齐国公子田忌为主帅，孙膑为军师，负责具体的军事行动。
这时，孙膑已经从魏国逃到齐国，投奔了齐国公子田忌。他在齐国的名声大震，却是由于一次赛马。
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孙膑投奔田忌后，发现田忌经常与齐国诸公子赛马。比赛的马论脚力分为上、中、下三等，每一个等级的脚力都差不多。孙膑建议田忌加大赌注，并且向他保证一定能赢。于是，在一次赛马中，田忌和齐威王设千金作为赌注。孙膑的方法是让田忌用下等马和威王的上等马比赛，首场自然大败；随后孙膑又让田忌用上等马和威王的中等马比赛，这样赢了一局。最后孙膑让田忌用中等马和威王的下等马比赛，这样又赢了一局。结果是田忌两胜一负，赢得齐威王的千金赌注。孙膑由此名声大振。孙膑的排列组合揭示了竞争理论的一条重要规律：着眼全局，舍弃局部，击虚攻弱，结构制胜。孙膑所采用的策略，被视为“博弈论”也就是“对策论”的最早运用。
田忌将孙膑推荐给齐威王，齐威王向他请教兵法并让他担任自己的兵法教师。
出兵伐魏救赵，齐威王原打算任孙膑为主帅，但孙膑以遭受过酷刑、身体残疾为由谢绝。齐威王于是任命田忌为主帅，孙膑为军师，坐在蓬帐车中出谋划策。这时魏军主力已攻破赵国首都邯郸，田忌、孙膑率军八万到达齐、魏两国的边境地区。田忌想要直接和魏军主力交战，但被孙膑阻止。孙膑认为魏国长期攻打赵国，国内防务空虚，应当采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战术，直捣魏国首都大梁，迫使魏国撤军。魏国撤了军，赵国自然就得救了。孙膑的具体部署是，齐军南下佯攻魏国的平陵（今山东省定陶县东北）。为什么佯攻这个地方？孙膑有精心考虑。平陵辖区大，人口多，兵力强，是魏国首都大梁以东的战略要地，很难攻克；而且齐国若进军平陵，很容易被切断粮道。佯攻平陵的目的是迷惑魏军，令魏军主帅庞涓产生齐军主将指挥无能的误判：有点军事头脑怎么会啃平陵这个啃不动的硬骨头呢？齐军主帅肯定是个草包。孙膑想在庞涓的轻敌麻痹中寻找战机。
齐军按孙膑计策向平陵进军。接近平陵时，孙膑向田忌建议由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高唐（今山东省高唐县）两支地方守军直接向平陵发动攻击，吸引魏军主力，攻打平陵的两路齐军果然被庞涓大败。这边齐军主力按孙膑部署，一面派出轻装战车，直捣魏国首都大梁，迫使庞涓率军回援；一面派出少数部队佯装与庞涓的部队交战，还是故意示弱令其轻敌。庞涓果然丢掉辎重，轻装急行军昼夜兼程回救大梁。孙膑带领齐军主力在桂陵（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设伏，一举击溃魏军，俘虏了庞涓。
桂陵之战结束，魏国和赵国、齐国妥协，魏军退出邯郸，齐国放回庞涓。但是，经此一役，魏国实力受到沉重打击，齐国的强势地位已经确立。
4. 马陵之战
公元前342年，魏国进攻韩国的南梁，韩昭侯派使者向齐国求救。齐威王见时机成熟，又派田忌为主将，孙膑为军师，率军援救韩国。
孙膑再次建议田忌采用“围魏救赵”的战术，当然，准确地说，是围魏救韩。他主张不要直接援助韩军，而是袭击魏国首都大梁。庞涓得知消息，急忙从韩国撤军回援大梁，齐军此时已向西进入魏国境内。孙膑料知魏军自恃其勇轻视齐军，况且齐军一直也有怯战的名声，于是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准备引诱魏军进入埋伏圈后加以歼灭。孙膑引诱麻痹魏军的方法就是军事史上有名的“减灶法”。他命令进入魏国境内的齐军第一天埋设十万个做饭的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个，第三天减为三万个。庞涓率魏军三天来追赶魏军，查看齐军留下的灶坑，发现十万个已经减为三万个，非常高兴，对属下得意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齐军怯懦，你们瞧，进入魏国境内才三天，齐国的逃兵就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十万人剩了三万了。”
于是庞涓丢下步兵，只带领精锐骑兵日夜兼程追击齐军。孙膑估算着庞涓天黑时能赶到马陵。马陵道路狭窄，两旁又多是险峻的山隘，非常适于设伏。于是孙膑命令士兵砍去道旁一棵大树的树皮，露出白色树干，上写：“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同时命令一万名弓弩手埋伏在马陵道两旁，发布命令：“天黑时，在此处看到有火光就万箭齐发”。
庞涓果然当晚赶到马陵，来到砍去树皮的大树下，见到白木上写着字，于是点火查看。字还没读完，齐军伏兵万箭齐发，魏军大乱。庞涓自知败局已定，于是拔剑自刎。
齐军乘胜追击，歼灭魏军十万人，俘虏魏国主将太子申，后来齐威王处死了太子申。这就是魏惠王对孟子哀叹的“东败于齐，长子死焉。”
马陵之战后，魏国元气大伤，失去霸主地位，而齐国则代替魏国，称霸东方。
齐威王通过对魏国的两次战争，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给魏国以沉重打击，确立了齐国在战国群雄中的强势地位，恢复了昔日的大国荣光。
孙膑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这两场战役中灵活自如地地发挥了他的爷爷孙武的军事智慧，所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有这个能力，装作没有这个能力；想这样干，装作不这样干。在近处，制造在远处的假象；在远处，制造在近处的假象。
这就是所谓的“兵者诡道”，玩儿兵就是玩儿阴谋诡计，就是拼命制造假象以迷惑敌人。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围点打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兵者诡道”的军事智慧。以至于围魏救赵后来被提炼成了一个成语，成了军事智慧的象征。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围魏救赵的经典战例，令军事天才孙膑崭露头角，也使齐国在战国群雄中崭露头角。
齐国战胜魏国的两次战役，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齐国的实际指挥者是孙膑，魏国的实际指挥者是庞涓。齐国和魏国的争雄，实际上也是孙膑和庞涓这两位老同学的较量。这两位老同学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故事说来令人叹息。
庞涓在马陵道自杀前哀叹：“遂成竖子之名！”
我成全了你孙膑这小子的名声啊！
他就不想想在魏国对自己的老同学那样下毒手，天良早已泯灭，此刻命运，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当年，庞涓陷害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可谓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
庞涓在魏国当了军师，把孙膑从齐国请到了魏国，他不是要给这位老同学找饭辙，而是要将老同学的兵法秘笈骗到手。
他设了一条毒计，打乡情牌。一次和孙膑私聊，问他：“兄长就不思念故乡吗？”
“人非草木，谁能忘本？不过现在已经做了魏臣，这事就不必提起了吧。”
孙膑有些伤感地说。
庞涓这边令自己的一位手下冒充孙膑的老乡，给孙膑捎来一封家书。这封信写得十分煽情，孙膑看了不禁潸然泪下。于是热情招待老乡，并写了回信请他捎回。信中说自己也十分思念故乡，但目前已经做了魏国臣子，不能很快回去。等到退休后，一定与堂兄在故乡相聚、欢度晚年。
庞涓骗到孙膑的回信，仿照孙膑的笔迹，在关键处篡改为：“作魏国的臣子实在是碍于庞涓情面不得已，不久一定回国为齐王效力！”
然后庞涓将此信交给魏王，并进谗言：“孙膑久有背魏向齐之心，竟然私通齐国使者。臣为忠于大王，忍痛割舍同学之情，截留孙膑家信一封，请大王过目。”
魏王看了大怒，要杀孙膑。庞涓做出一副为同学仁至义尽的的神色，请求魏王：“我和他毕竟同学一场，还是让我再劝劝他。他若同意留下来，最好。若不想留，执意要回到齐国和我国为敌，再请大王发落，如何？” 惠王同意。于是庞涓穿梭往来于惠王和孙膑之间，对惠王说一套，对孙膑又说一套，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最后竟然对孙膑处以刖刑和黥刑。
刖刑是砍去双脚的酷刑，黥刑是脸上刺字的酷刑。对孙膑施以酷刑本来是庞涓的主意，他却谎称魏王要孙膑的命，是他求情，才算保住了孙膑一条命。
孙膑受了酷刑，还对庞涓感激涕零，长叹了一口气：“总算保住了性命，全赖贤弟救助！来日一定报答。”
孙膑的报答，就是把祖传孙子兵法十三篇及注释讲解写出来交给庞涓。他浑然不觉，这是庞涓留住他一条命的唯一原因。 就在孙膑拖着瘫痪的身子废寝忘食地写下兵法时，一个照顾孙膑起居的侍者出于对孙膑的敬佩和同情，偷偷地告诉孙膑，一切都是庞涓的毒计，等他写完兵法，庞涓就要活活饿死他。孙膑猛然觉醒，身心一下子凉透了！原来此如！原来如此啊！
第二天，孙膑装疯，烧掉了写好的兵法。庞涓想尽办法试探孙膑真疯假疯，甚至把孙膑扔到猪圈里，让他吃猪屎。孙膑照吃不误。为了保命复仇，孙膑忍常人之不能忍。这时，真正知道孙膑装疯避祸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思想家、满天下仗义行侠的墨子。
墨子把孙膑的遭遇告诉了齐国大将田忌，又介绍了孙膑的杰出才能。田忌把情况报告了齐威王，齐威王立刻吩咐田忌，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孙膑救出来，为齐国效力。
于是，田忌派人到魏国，在一个夜晚用一人扮作疯了的孙膑把真孙膑换了出来，脱离了庞涓的监视，然后载着孙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逃出了魏国。庞涓察觉时，孙膑已经到了齐国。
令人感慨的是，孙膑对庞涓信任有加，那么精明、有大智慧的孙膑，对老同学邀请自己去魏国服务丝毫不加怀疑，对老同学那样狠毒地算计自己也浑然不觉。如果当初不是侍者同情他，告知真相，孙膑不能识破庞涓阴谋，将兵法写出，他失去的就不仅是一双腿，早就没命了。司马迁曾感慨说：“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意思是孙膑打仗把庞涓玩儿了个团团转，却不能及早防止庞涓的算计，惨遭酷刑。
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庞涓以为骗得了一时，还能骗得了一世；骗得了孙膑，也能骗得了天下人。不义之人，天下唾之。恰好就是他身边的人戳穿了他的阴谋，最终的结果是被自己百般算计的老同学要了命。马陵道万箭齐发之际，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居然还至死不悟，认为自己成全了孙膑。利欲熏心、丧尽天良之人，真的是不可救药。
孙膑和庞涓这两位老同学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对人性的无尽思考和慨叹。庞涓留下的教训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孙膑留下的教训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从国家命运的角度看，魏惠王有眼无珠，迫害孙膑，为自己制造了日后的强大敌人。齐威王思贤若渴，得知孙膑是人才，给田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这位人才救出来为齐国服务。齐国得到孙膑，也可视为齐威王的一大政绩呀！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一下齐威王之威威在哪里了！威是齐威王的谥号。谥号一个威，高度准确地概括了威王的政绩。威王内政外交，革故鼎新，使齐国代替魏国成为关东第一强国，就连秦国也是他手下败将，当然够得上威。威王之所以能够扬威立腕，建立在三个基础之上：
第一，威王从沉溺于声色犬马到痛改前非，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革新政治，体现了孔子所谓“知耻近乎勇”、“过则勿惮改”。一个君王承认自己的过错很不容易，真的需要一种勇敢的精神，毕竟是帝王尊严，天大的面子呀！承认错误的同时勇于改正，更是难能可贵。威王可说是充分体现了孔子的两个要求。这样才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第二，超强的决策能力。威王通过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颠覆了魏国的霸权，确立了齐国的霸权。这两场战役尽管是孙膑军事天才的胜利，但也离不开最高决策者威王的决策能力。两场战役开始之前，齐国大臣意见分歧都很严重，有主战有反战，有主张早介入有主张晚介入，例如桂陵战役开始之前，首席大臣邹忌就反对出兵救援赵国。这种情况下，作为最高决策者的威王的远见卓识就非常重要。两场战役，齐威王都选择了最正确的主张，这为齐国代替魏国成为东方第一强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第三，不拘一格的人才战略。齐威王用人，最典型地体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他重用的能臣，给他讲大鸟故事的淳于髡是一个形貌矮小、丑陋滑稽之人，入赘于齐国，当时一个男人入赘女方家绝对地身份低贱；邹忌则是琴师出身，当时看来也是优伶之属，社会地位低贱；孙膑尽管是个军事家，但是当时已经是刑余之人，已经瘫痪的残疾人。但齐威王唯才是举，重用这些身份低贱、甚至丑陋残疾之人，或委以丞相重任，或拜为老师，这种不拘一格尊重人才的战略，是威王扬威立腕的组织保障。
下期预告
第九期 齐宣王从善如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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