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终将远去(中) 王凯-军旅前半生

蒋多多| 终将远去(中) 王凯-军旅前半生

蒋多多终将远去(中)
作者:王凯
接上篇
……4
晚饭的四个菜全部偏咸,其中一个蒜薹炒肉片咸得发苦,根本没法吃。有人在小声抱怨,饭堂里充满了“嗡嗡”声。除了吃面条会发出波澜壮阔的吸溜声之外,饭堂总是比较安静的。我想去制止这声音,突然又觉得很犹豫,直到值班排长站起来吼了一声“不要讲话”,饭堂才重新安静下来。
周文明炒菜还是不行。我吃完饭走到半路上,司务长跑来把我叫住诉苦,估计是怕我回头拿菜太咸的事训他。
这小子水平太不稳定,有时候炒得像三级厨师,有时候纯粹就是个二把刀。这几天每次看他炒菜都能把我紧张出一头汗。司务长边说边抹抹额头,好像真出汗了似的,兵嘛绝对是个好兵,就是脑子不那么够用。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让冯维休假吧?我说,你多盯着他点,兵还是要教的,教会了就好了。我刚到部队的时候傻乎乎的连电话都不知道怎么接,现在不也当连长了?
连长又开玩笑。周文明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周文明第五年都快满了,脑袋还是不开窍。车吧开不了,专业吧搞不懂,馒头吧也揉不成,炒个菜吧,看见冯维随便抓把盐撒进去味道就很好,他也学,结果一把盐下去菜全废了,把个猪都吃得在那里惨叫。能把人急死。司务长挠着下巴,我听我军需科的老乡说,换装的时候比较好申请经费,旅长想把各营的灶全部合了,连队不再单独开伙。每个营建一个大饭堂,楼下吃饭,楼上搞成文化活动中心,又能看电影,又能玩,还能当小礼堂用。我发现旅长还真是能折腾,灶一合,我们几个司务长都该转业了。
我怎么没听说?这消息可靠吗?
应该差不多。我老乡他们正和营房科、宣传科的人一起搞方案,说是每个连只留一个等级厨师,其他的全部分流。周文明能不能留得下是比较成问题。
留不下就走,这有什么?我说,谁还能在部队待一辈子?
话是这样说,真要被逼着走就不那么得劲了。就跟人总有一天要死似的,总不能因为以后要死就不好好活了吧?再说这个兵真的不错,要是留下让他专门管菜地和猪圈最合适了,当给养员买菜也没问题,人老实,不会玩猫腻。我叫他买过几次菜,都比其他几个连买的水灵,还便宜不少。
我就说嘛,人总是有优点的。我说,马上专业考核,你有空多教教他。多学一点是一点。
司务长答应着,回饭堂去了。我虽然在教育司务长,可我自己心里是虚的。连里、营里、旅里,甚至这个地球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更知道周文明了。从见到他的那天起,我就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角色。我知道他的优点在哪儿。五年前,在带着一百个新兵前往部队的火车上,我就发现周文明的优点了。在火车上,我给每个新兵发了两盒方便面四根火腿肠,权作午、晚两餐饭。新兵能吃。刚过兰州,绝大多数人的食品已经下肚,眼见得晚上没得吃了。没办法,我只得在兰州站下车买了几百个面包回来发给大家。发到周文明时,突然发现他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还原封不动地在座位底下放着。问他为什么不吃,他答说想等到部队没饭的时候再吃。
你说你都操的什么闲心?我哭笑不得,部队还能少了你的饭?赶快都给我吃了!一会儿我要过来检查。

发完面包,和漂亮的女列车员聊了一会儿再往回走,就看见一大口面条挂在周文明的下巴上。见我叫他,周文明拼命把面往嘴里吸,不料面没吃进去,人却捂着嘴猛冲进厕所,哇哇地吐了起来。
我赶紧跟过去,周文明嘴也顾不上擦,直直地戳在那里,眼角都是憋出来的泪花,连长,我实在吃不动了。我没完成任务,你打我吧。
我是叫你吃饱,没叫你把自己撑死!我发了一会儿愣,训了他一句,然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兵。虽然他带给我的并非都是愉快的感受。
几年里,我一直想说服自己,让周文明当兵并不是个错误。但也许我越想说服自己,就越说明这是个错误。就像我几年前曾经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一个姑娘一样,直到我不再想说服自己的那一刻起,她才真正从我心里淡去。到连队以后,我花在周文明身上的时间和精力比任何人都多,但收效却比任何人都小。他让我开始认识到,改变一个人并不比改变一个世界简单。爱因斯坦和李白都不是谁教出来的。要有人教,也得有悟性才行。我第一次考军校落榜之后,张安定替我分析了一番形势。他说,事物发展总是呈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我要获得光明的前途必须要经过曲折的道路。然后张安定开始给我辅导数学。他讲的我都能明白,他布置给我的习题我也能做得差不多。每道题我都努力做出正确答案。因为我只要做错一道,张安定就会再给我布置两道。英语不是他的强项,就借着跟十一中共建的机会,通过校长找来一个女老师给我辅导。为此还专门带着我请老师吃了一次拜师饭。我现在仿佛还记着那顿火锅温暖的味道。
然而对于周文明,我没有任何办法。这是我试过很多办法后得出的结论。我刚当连长不久,那时周文明还在跟车复训。跟他一批去司训队学车的兵全都放单了,唯有他始终跟着张海波的车复训,而且永远也训不出来。为了让他提高技术,张海波私下里曾请他吃过好几次牛肉面,更多的时候是挥舞着大号改锥敲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然而软硬不论如何兼施,都没能让周文明放单。面对奋发而无法向上的周文明,张海波终于绝望了。
连长,你要给我一只八哥,我肯定能让它学会指挥班教练。我记得有一次他向我诉苦,你给我只麻雀叫我咋整?
过了大半年,周文明仍然无法通过全部驾驶技能测试。最后一次开车时,周文明踩错了制动踏板,把车开进了小花园,盛开的花朵被压成了烂泥,气得营长把我臭骂了半个小时。这还不算完。只要营里开会,不管大会小会,营长都会提这事。直到第二年过年,一连的几个兵大年三十晚上合伙去网吧上网被副参谋长查到之后,我们才算是脱了身。
出事之后,我让周文明写检查。结果交上来的检查一共不到半页纸,其中一大半的字我都不认识。一连打回去三次,每次交上来的都比第一次好不了多少。每次到连部交检查的时候,他都无比难过,我相信他内心涌动着大量的悔恨,只是没有能力表达罢了。我放过了他。他也失去了继续跟车复训的理由,去了战斗班。可还是不行。他老家那所锣齐鼓不齐的村办小学他也只念到三年级。三年小学再加上连队教会的,也无法让他拥有自如阅读报纸杂志的能力,遑论那厚厚一本天蓝色塑料皮包裹着、充满了公式和术语的《战斗教令》了。
我从未见过周文明这样的人,就像我从来没见过张安定那样的人一样。每个人看上去不会有太大差别,但事实上这些看上去大同小异的人永远都像宇宙中互不接触的星球,谁也搞不懂谁。周文明在新兵连的那段时间,我曾怀疑他智力有问题。不光识字,队列训练他的动作也永远比别人慢半拍。幸好他个头瘦小站在队列最后一名,不然走在他后面的人全部都会被他带乱。可是后来,我确定这是个能力而非智力问题。因为我说的话他又全都明白,也很努力地去做。不管我让他做什么,他都像忠臣接到圣旨一样不遗余力,虽然最后的结果总是无法让我满意。见到周文明之前,我以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后来发现登攀也未必就能解决难事。我得承认,有些事情与努力无关。5
怎么办?指导员坐在我对面叹口气,能把人愁死。
我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一直认为指导员心眼偏好并且能力偏强。这两条对实行军事政治双主官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层连队来说至关重要。前者是我们可以深入沟通的前提,后者则让我们工作起来彼此都不会觉得太累。连长和指导员的搭配类似包办婚姻,由一纸命令确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所以一个连长遇到一个什么样的指导员或者一个指导员遇到一个什么样的连长,靠的是上级的决定和个人的运气。也许运气的成分更大些。我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错。我得承认跟指导员搭班子带兵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们俩被包办得还比较开心。况且指导员还经常有些好点子。可现在,我呆若木鸡,他黔驴技穷。
上午从营部开会回来,我和指导员就一直呆坐在连部。两个人抽完一包烟,仍旧一筹莫展。其实会开得很短,一共就半小时。议题也只有一个——老兵复退工作。按说这件事对连队来说不过是项例行公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没什么挑战性。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寻常。经过高层反复论证数年后,本旅换装——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的军方用语——已成定局。从目前情况看,国产最新型防空武器系统将于明年初到位,而我上半年集训也是为了这一天。

老营房西面的新阵地早已竣工,接下来是新指挥所、新库房、新宿舍楼,连楼前的龙爪槐和蚂蚁洞也是新的。除了人和“西北望、射天狼”的战斗标语,一切都是全新的。其实人也有了新变化。为适应换装需要,这次老兵复退的要求和指标,是根据新编制确定的。如此一来,全营的兵力编制大幅减缩,直接的后果就是年底的复退兵员比例将远超往年。换句话说,新装备用不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好比八抬大轿换成了小汽车。战斗机和防空导弹总处在相互制衡的状态中。就像矛和盾,一对永远在矛盾中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矛和盾。战斗机不断更新换代,速度、机动性、隐身能力和弹药智能化程度都空前进步,需要速度更快、隐蔽性更好、机动和抗干扰能力更强、覆盖空域更广的防空导弹系统来确保能够迅速发现和准确击落敌机。对提升战斗力而言,新装备的到来绝对是件好事。但作为一个触发事件,换装不仅意味着目前这套服役多年的兵器将被淘汰,也暗示着有一批人将被淘汰。淘汰这个词比较狠,可没办法,生活不是因为一个词才变狠的。生活本来就狠。
会议内容的关键一点,是让我们尽快召开支委会,拿出我们需要留队或退伍的名单。前些日子组织思想摸底的时候,谁想走谁想留基本都有了意向。服役期满并且愿意退伍的人这次不会有什么问题,想走的应该都能走。问题是想走的兵不多。从工农红军时代至今,我们这支军队的源头始终没离开过农村。大多数士兵出身农家,当兵对他们来说是个不错的出路。如果能考上军校最好,如果不能,那么选取士官也不错。每个月可以拿到一份固定的工资。当然,不能说工资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重要的。好在还有其他用钱买不来的东西。一九九九年兵役制度改革之后,一个士兵的义务兵役期由从前的四年缩短至两年,而理论上可能服役的最高年限则从原来的十三年延长为三十年。一个士兵愿意一直在部队待下去的话,就需要每隔几年选取一次高一级士官。从最低的一级士官到最高的六级士官,每选取高一级士官,名额都相应减少,至于像五六级这样的高级士官,在部队实属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士官,都会在一级或二级服役期满后退伍。
从我们摸底的情况看,全连想选取高一级士官的人数占到服役期满士兵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按照新编制比例,留队指标不到其中的一半。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供需矛盾。往年也有自己想留留不了的,或者我们想留留不下来的,但毕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今年则完全突破了我的心理预期。上午的会上,营长传达了旅长的指示精神。旅长是从高级机关下派的干部,曾在国防大学和莫斯科某军事院校深造,拥有工学学士、法学硕士和军事学博士学位,高大英俊,谈吐不凡,思维新锐,年轻有为,军装永远笔挺,皮鞋永远锃亮,据说是现阶段旅部女军官们的超级偶像和择偶驯夫的最高标准。旅长指示,必须要让军政素质全面过硬的优秀士兵留,让那些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新装备战斗力形成的人走。
领导经常语重心长地说废话。我说,什么叫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战斗力形成的人?
领导永远都是正确的,哪怕正确的只是废话。指导员笑,咱们还是想想名单怎么搞吧!
搞个茄子搞,脑袋都是乱的。我说,要是张安定在就好了,我可以去请教一下他老人家。问问他要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废话,他肯定有主意。指导员突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这是在说我。拿我跟张安定比是不是?你明知道比不了。

不不不,我哪能这么说书记。我笑笑,递给指导员一根烟,我昨晚梦见他了。你不知道,大前天是他五周年。那天我问周文明十一月七号是什么日子,这小子竟然想不起来。
正常。感情跟血缘没有必然的联系。周文明对张安定的感情不能跟你比。
我看着指导员,你说,周文明这样的兵该不该留?
你说呢?
你先回答我。
我还没想好。我在想如果是张安定的话,会不会让周文明这样的兵留下。
也可能留也可能不留。我想不出来。再说现在的指导员是你不是他。我说。我知道指导员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只好耍赖,你先说你的。
按照我的标准,他应该留。按你的标准也一样。
我坐直了身子,但不置可否。
不过,要按照旅长的标准,他走定了。
那我们该按谁的标准?旅长的还是你我的?
不按旅长的也不按你我的。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喷出一口烟,要按大家的。6
事实上,整编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什么事都架不住群起而关心,大家一关心往往就无密可保。士兵之中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人在对未来忧心忡忡的时候就容易寄希望于神灵和小道消息。何况,这也不能怪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因为大道被封锁,空空荡荡,没有消息。这些小道消息不停地被其他小道消息刷新。谁也阻止不了这一切。因为这不是可有可无的八卦新闻,而是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大事。目前唯一还能算秘密的,是留队指标。
从营部开完会回来的那天中午到晚饭前,我接了好几个电话。据指导员说,他也接了几个电话,题材和内容与我接到的雷同。电话大都是机关打来的。到连队任职前,我是司令部作战科的参谋,指导员是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机关人头都比较熟。打电话的一般会先叙两句旧,然后切入主题。所有电话都是一个主题——关照某某留队。其实这样的事,我和指导员没有任何能力去左右。从理论上讲,我们本来是可以左右一下的,可惜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我们想留的兵留不下,我们不想留的兵却照样选改高一级士官,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不然指导员也不会抱怨自己讲了一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到年底全都等于白说。
刚接这些电话时,我还有些意外。后来才想起来,今年旅长亲自担任士官选取工作领导小组组长,要求还政于基层,最大限度地尊重基层党支部的意见。旅常委会研究留队人员时,必须要有每个基层连队党支部书记和副书记签名的排序名单,这样一来,只要在规定的指标范围内排名越靠前,留队的希望就越大。

我烦这些电话。每年大概都有许多这样的电话,只不过不打给我们罢了。如果不是旅长的新举措,那么接听这些电话的将是能够决定士兵走留的人。去年底我和指导员把最能干的三班长林小木排在留队名单的第一号,结果兵员会结束后,他还是被列入退役名单里。我和指导员去营部找营长说理,结果反被营长臭训一顿:操,你们找我兴师问罪,我找谁说去?营长拍着桌子冲我们大叫,营部文书都他妈没留下,难道他不优秀?人家知书达理能写会算,比个干部还管用!就那么几个指标,你也要他也要,到营里还能有几个?你们有冤找旅长、政委喊去,少在这给我添乱,我还一肚子火呢!
灰头土脸地回来后,我把林小木找来谈话。我想自己从来没那么笨嘴拙舌过。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直到林小木开口:连长,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你千万别想不开。林小木说,留下来当然好,留不下来,我也没啥想不通的。当兵早晚都得有脱军装的这一天不是?我在连里八年,入了党,学了车,当了班长,还立了功,一个兵能有的我都有了,没啥遗憾的。最舍不得的就是连里的弟兄们。连长你就放心吧,我会记得自己是三连的兵,走到哪我都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当时林小木把我说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么好的兵也没选取三级士官。老兵离队那天,我送给林小木一只MP4。本想买只iPod给他的,可是超出了我的预算。说起来,我并不欠他什么,可我就是觉得我欠他的。
有时候我想,这种对手下那些优秀士兵的愧疚,也许和当年的张安定感同身受。十多年前,我还在旅部指挥连当文书的时候,连队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报纸杂志和图书光盘,也没有DVD、电声乐器和台球桌。我们业余时间经常闲得蛋疼。我就曾干过拿汽油烧老鼠、拿开水灌蚂蚁洞之类的无聊事。更绝的是一个广西梧州兵,曾拿着拇指粗的“雷子”系在麻雀腿上,点着捻子后再把它放掉,然后看着可怜的家伙奋力扑腾几下后一命呜呼。上任刚一个月的张安定看到这场面后,并没有批我们,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完没了地去宣传科,直到把科长磨得两耳冒风,终于开恩给我们配发了一些图书和小乐器。后来他又主张把两头大猪卖掉,买回几台电脑学习机。最后,张安定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们买了一台VCD影碟机,使我们成为全旅最早看上VCD的连队。为此我们欢呼雀跃了好几天。两个月后,我们凑齐了VCD的钱要还他,他却死活不收。我记得他在军人大会上说,大家业余时间没事干,没开展好娱乐活动,是他作为指导员的失职。这台VCD,只是他给我们认的一个错。我现在越来越明白张安定了。想留但留不下的好兵越多,我的愧疚就越重。今年,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愧疚到什么程度。一定很严重。那些打电话的人不会愧疚。他们把愧疚送给了我们,把成就感留给了自己。
吃过晚饭,我照例去阵地走了一圈。根据营里安排,这个月阵地警卫执勤轮到我们连。其实就算不轮到我们,饭后我依然还是会去阵地散散步。我喜欢这地方。这里让人比较自在。虽然我们是离旅部——或者说旅部所在城市——最近的一个营,但我很少去市里。一般只去离营区两公里以外的小镇。那里的羊肉串和红枣茶风味极佳。更多的时候,我宁愿待在连队。可惜用不了多久,这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老营房就要被废弃了。等我们搬到西边那栋新楼里,这些用石块和青砖砌成的老式平房、我们用碎石铺就的小路、营院后面的蔬菜大棚和猪圈、被鞋底磨出光亮的通往阵地的八十七级石质台阶、银色修长造型优美的导弹,以及暗红色木质屋檐下和水泥地缝隙中积存的时光和往事都将离我远去。情感往往附着在具体的人或物上,否则只能四处流浪无处落脚。再过几年,不会有谁还记得这个地方了。还有曾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面孔和往事。
从阵地回来的路上,碰到张海波在给冲洗车加水。他双手插在迷彩服裤兜里,站在车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过来。六年前我军校毕业分到连里当排长时,他就已经是二级士官了。换句话说,他属于可以跟本连长随便一点的老兵。除了经常犯些诸如在大棚里就着黄瓜喝酒、偶尔伪装拉肚子逃避出操、开车在营院里超速之类让人虽然不快却又无法上纲上线的毛病之外,总体说来,是个让人喜欢的兵。
连长,又散步呢。张海波看我走近后,冲我打招呼。
你儿子怎么样,烧退了没?
好了好了。昨天我老婆打电话说本来再烧就往乡卫生院送,结果又不烧了,现在也没啥事。张海波正说着,车后面跑过来个人,正准备绕过车头却看到了我,猛地站住了。
跑啥跑!我看着对面气喘吁吁的周文明,手里提的啥?
饭……连长,周文明涨红着脸,张班长给车上水没赶上饭。
饭堂收拾好了?
好了。
猪呢?
我就喂去。周文明紧张地看着我,就去呢。
我问完周文明又有点后悔。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我对周文明说话都比较凶恶。每次凶恶完了我又会后悔。对连里其他人我极少这样,只有周文明。自从我把他接到部队以后都是这样。我改不了自己。我不说话了。
文明是个好同志。张海波笑着从兜里掏出烟冲我晃晃,连长抽一根?
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摆摆手,外面太冷,一会儿饭凉了没法吃了。
没事,我在驾驶室吃就行。张海波点上烟,连长,听说今年要走不少人?
少在这明知故问。
我这是关心准备留队的同志嘛。像我们文明这样的,是吧文明?
周文明连忙说是。
是什么是?我瞪了周文明一眼,有你什么事?赶紧喂你的猪去!
是。周文明红着脸,一溜烟跑了。
张海波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当着要留队的人问我这么没脑子的问题。我瞪一眼张海波,叫我怎么表态你?这么老的兵了这点事都不懂吗?
是是是。我错了。张海波嬉皮笑脸地再次给我发烟,又殷勤地替我点上,我这人一唠嗑就想啥说啥,连长你别见怪。
你算是功德圆满了。三级期满,正好转业。那些要留的真让我发愁。
我倒是还想操练操练新兵器,可惜没机会了,只好老老实实站最后一班岗了。张海波说,说真的连长,周文明不错,整整应该能留下吧?
想打探我的虚实?门都没有。再说了,凭什么周文明就得留?你给我个过硬的理由先。

周文明表现好,人实在啊。连里这些个人,谁能像他那么任劳任怨?干啥都没二话,再苦也不叫唤。当然了,我差不多也能算一个。张海波嘿嘿笑,再说了,他家穷得尿血,自己还整出一身病,让人觉得这孩子挺那啥的。
挺啥?
挺可怜的呗,人好心好命不好。
什么可怜?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种屁话!我瞪了张海波一眼,他跟你一样,都是连里的兵,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就是说那个意思嘛。代表一点点群众公论啥的。
行了你,赶紧吃饭去。我先走了。
我走了没几步,听见张海波在后面说,连长,其实我知道你也可怜他。
我转回头,说什么呢你?再乱说我踹死你!
没说没说,我啥也没说。张海波笑着跳上驾驶室,“嘭”地把车门关上,然后从车窗探出脑袋,我祝连长早日高升呢。
7
民主测评和专业考核成绩都出来了。按旅里要求,民主测评的所有原始材料和统计结果要作为我们留队名单的附件,由指导员和我签字盖章后上报。专业考核成绩也将在全旅范围内通报。这看上去是个好的迹象,但对于如何提出留队名单,我和指导员仍一筹莫展。符合留队条件的士兵比应留队名额多出整整百分之四十。简单的办法,是把民主测评和专业考核的成绩相加,然后从高到低排序。可按照这个办法,连李峰的分数都没有周文明高。这纯粹是扯淡。李峰是代理排长,加注专业一号手到五号手的技术没有他不通的,特别是故障排除,连里的技师甚至旅装备部的高工都未见得比他强。即使是这样的兵,民主测评分数也一般——他以二级士官的身份代理排长,不得罪人也不现实。装配专业的欧阳林也属于这类情况。
不然这样吧。晚点名后指导员到我房间,你我现在各列一个排序名单,熄灯以后碰碰头,看看咱俩的意见能一致到什么份儿上。
英雄所见应该略同吧。
那可未必。
要是咱俩意见相左怎么办?
那就往右靠靠好了,还能咋办。
那还是我当瑜你当亮好了。我笑,别我说火攻你非得水淹,那可毁了。
指导员前脚走,后脚电话就响。我一边拿起电话一边开始后悔。军务科聂科长。说聂衡宝的事。虽然没直说,但傻子都明白,是让我把聂衡宝的排名往前放。
您大概知道吧,聂衡宝民主测评和专业考核成绩都比较靠后。
那是,要是一切都好,我也用不着给兄弟你添麻烦了。
在旅里,聂科长以爱骂人和能喝酒著称。作为主管兵员和管理工作的部门负责人,他拥有随时骂人和随处喝酒的丰富资源。我军校刚毕业的时候,他还在一连当连长。他最大的业余爱好是一喝完酒就吹集合哨,然后把大家集合起来骂。这场面我多次看到过。当时旅里某领导认为这是“有魄力”的表现,最终把他调到军务科当参谋去了。所以今天突然温柔起来让我极不习惯。但我还是坚持着,科长,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上支委会研究。
支委会说白了不就你们两个主官吗?少给我耍花腔。电话那头有点不耐烦了,咱又不是没当过连长。

我开始相信旅长的话了。要放在以往,军务科长绝对不会打电话来给我说这种事。运作的权力都在机关,一切信息都在机关进行处理。我们在明处,机关在暗处。我们的一举一动机关洞若观火,而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每年都会让我们提供留队名单,每次都屁用不顶。看来今年真是不同以往了。旅长是商鞅。他抱着双臂高屋建瓴地站在城门楼子上。士官选取是那根搬走就赏五十金的三丈之木。大家都在围观。谁是秦孝公?哈哈,我突然觉得很愉快。
不是您那里下的通知,要求我们按程序开支委会研究上报留队人员排序吗?我们一定坚决落实。我在心里冷笑,支委会形成的决议,我们会按通知要求逐级上报。
韦佳节你什么意思!当个连长牛逼了你!
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可牛逼的。我说,聂衡宝是您侄子,不过这对我没意义。我对他和对连里其他兵一视同仁。
那边电话“啪”地挂了。我点烟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他会找我或者我们连的麻烦。他以后提升了会给我找更大的麻烦。也许这麻烦会伴随我很久。他想给我穿小鞋真是太容易了。我有点后怕。不过抽完烟我又想通了。去他妈的吧。大不了不干这操心受罪的连长了。我宁可得罪他,也不得罪我的连队。还有我自己。
我打开电脑,开始列名单。我用不着看花名册,这帮兵的名字和模样都刻在我的脑子里。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李峰第一。欧阳林第二。何大军第三。曾国第四……
写着写着我觉得不对了。名单即将排完,我却不知道该把周文明放在哪儿。鼠标都被我手心沁出的汗浸湿了,我仍想不清楚哪里才是属于周文明的位置。
我靠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当年我真是不该把周文明接到部队来。可问题是,除了把周文明接回来,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五年前的那个初冬,我被任命为接兵连连长。当我准备离开部队去甘肃接兵的时候,我的心是乱的。出发的前一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去驻军医院探望张安定。进病房之前,我去找了医生。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军医告诉我,张安定化疗的效果不好,病情已严重恶化,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人大概就在这几天。虽然医生表述得足够委婉,但我还是觉得心被钝器重击了一下,一时间喘不上气来。我在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好一阵子,才走进张安定的病房。
那时的张安定面色青黄,隐隐地透着黑气。手臂也只是一层皮肤包裹着的血管和骨头。他的手是冰冷的,我握着的时候生怕会把他的骨头捏碎。他说话都已经很吃力,却还一直保持着微笑。他问我工作忙不忙,又问我对象找得怎么样了,还给我讲机关工作不要怕累,多干是福气,严谨认真讲程序很重要等等之类的道理。总之他还是把我当成他手下的兵,而我也始终觉得他还是我的指导员。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是中尉参谋,而他已是旅政治部中校主任了。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就像当年我高烧住院时他在卫生队病床边握着我的手。那时我马上要参加第二次军校统考,却很不争气地病倒了。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考不上,年底就该复员了。躺在病床上一想起可能考不上,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那几天,张安定一有空就跑到卫生队看我,不停地给我换冷手巾降温,一趟一趟赔着笑脸去央求医生给我用点好药,还让他家属每天给我熬很香的鸡汤喝。他抓着我的手,韦佳节我给你讲,你不要垂头丧气,越生病越要努力打起精神。知道吗,有精神病就好得快。你不要担心,这次我保管你能考上。我一看你就是个干部的料,不信你等着瞧。
那年我二十一岁,独自一人在外当兵。之前除了父母,没有人再这样对我好过。他给我的鼓励和安慰至今仍保持着温度。直到现在,我们老指挥连的战友在一起聚餐时,每个人仍会说张安定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仍会一起敬张安定一杯。假如一对父母有十个孩子的话,这些孩子们也未必会这样看自己的父母,而张安定五年指导员任期里带过的兵加起来不会少于两百个。仅就这一点,张安定就已经把指导员当到了任何人也无法超越的极致。有时我甚至会因为自己曾是张安定手下的兵而感到像梦一样不真实。因为那个梦过于完美了。
我极度矛盾地保持平静。我知道我不该让他太累但我舍不得走,我想让他别说话休息但我想听他说,因为我知道我这次接兵走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床边放满了鲜花和水果。最后,我终于准备起身告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永别。我想张安定一定也知道。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过家属,让她拿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我。
小韦,我有个事想麻烦你。
指导员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办好。

我说了你别笑话。张安定笑笑,你知道我老家是会宁的。你这次正好去会宁接兵,我有件私事想托付给你。我姐姐常年瘫痪在家,我那姐夫不争气,养不成家又爱喝酒,欠了一屁股债,我那个外甥小学上了三年就让我姐夫使出去打小工了,挣的几个钱也都让他喝了酒。我原先寄钱给我姐夫是让他儿子念书,结果都被这货买酒喝了。我也亏欠我姐姐,这些年都没管过我外甥。这次你去会宁接兵,要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去我姐姐家里看一下,把这一千块钱悄悄捎给我外甥。
钱我有,你交代事情就行了。我背起手,死活不接嫂子递过来的信封。
又开玩笑,你又不是他舅舅。张安定笑说,我外甥叫周文明。名字地址和村长家电话我都写在信封上了。他现在不知在不在家,上次我给村长打电话,说是去兰州打工了。如果他不在,就把钱交给村长。村长姓周,是我中学同学,关系不错。千万不要给了我姐夫,不然又糟蹋了。
我接过信封,不知说什么好。揣信封时,忽然碰到兜里的一张纸。那是一张旅里几个领导交办的名单。他们需要我们把名单上的这些年轻人接到部队来。有的是他们的亲戚,有的是战友的孩子,有的未加说明。我也不可能去问。
为啥不把你外甥接来当兵呢?我为自己突然发现的新大陆感到兴奋。
当兵?张安定愣了一下,像是反应不过来,他怎么能当兵呢?他连小学都没读完,条件根本不够。
那怕啥?雷锋还没读完小学呢,不照样是个好兵。我说,我这次去就把他接回来算了。
我似乎看到张安定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后他垂下了眼帘。沉默了片刻,他抬起眼看着我,要想让他来他早来了。我姐姐也给我说过几次这事。我没办。他文化程度太低,来了只能给部队添麻烦。部队是要打仗的,要的是年轻有能力的人。又不是请客吃饭,关系好的就能来。你把这钱交给他就对了,其他的你不要多管了。
没文化我可以教他,到部队可以锻炼啊!我说,再说了,条件不够的歪瓜裂枣还不是一样年年来,谁说什么了吗?
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我有我自己的原则。这东西,活着要遵守,死了也一样。韦佳节你要是不听我的,你就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我就白带你几年了。我不是给你说过嘛,你是个当干部的料子。不过话说回来,是不是好干部,还得靠你自己点滴努力才行。好好干工作,以后才能有出息。张安定绷紧的腮帮子放松下来,你别以为我死了就消停了,我到那边还会看着你们一个个地成长进步哩。
我泪飞顿作倾盆雨。这是我最后一次当面聆听张安定的教诲。也只有这次,我没听他的。我把周文明接了回来。我总觉得我应该替张安定做点什么。我满足自己私人道德欲望的同时,背离了我作为军官的职业精神。这是个矛盾。纠缠了我五年。直到今天,我仍然找不到周文明的位置。
写得怎么样了?指导员背着手走进来,让我瞧瞧。
还没写完。你呢?
早写好了。指导员走到我身后看我在电脑上列的名单。
嗯,差不多。他评论道,往上走走,我看看最前面的。
我转了转鼠标滚轮,把页面调整到最开头。
周文明呢?你把周文明给忘了。这可是个重大失误。
没忘。我就是不知道把他排第几才合适。
至少进前五吧。指导员说,不应该低于这个标准。
前五?你就扯吧。你看我排在前五的都是什么人?他跟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前五怎么就不行?你说的档次是按什么标准确定的?你个人的标准对不对?知道你骨子里还是只看重战斗骨干。炊事班可是战斗力生成的重要保障。再说了,周文明总评下来成绩完全够进前五。
说不过你们搞政工的。我站起来,走走走,到你那去看看你的名单,别光在这儿挑我的毛病。
除了周文明,你的名单跟我的没啥区别。
我靠,你看上去有点不大对啊。我说,你不会告诉我你根本就没写吧?
你都写了我还费那劲干啥?开电脑还浪费电呢。指导员绷不住笑起来,从背后伸出手递给我一个苹果,来,给你的辛苦费。
周文明到底怎么办?我咬一口苹果,你知道不,明年全营要合成一个大灶,连队都不开伙了,哪还用得了那么多炊事员?
合灶现在又没正式通知,等通知来了再说也不迟。
怎么不迟?肯定迟。你要去集训就知道了,新兵器跟现在这套根本不是一回事,连我瞅着都发蒙。新装要形成战斗力,连里总得多几个能干的人吧?我这名单就是按这个标准排的。前八名都是技术骨干。退一步,就算冯维和刘清回战斗班,补训几天也能上。周文明行吗?
指导员光嚼苹果不说话。屋里静了下来。我听见窗棂在响。又起风了。
未完,请关注《终将远去(下)》
往期精彩回顾
这样,才是社会尊崇的职业!
致军转战友|且敬往事一杯酒,愿无岁月可回头
自主择业“退役金”与“工资”有何区别?
声明:本文来源于军创社。

欢迎各位战友关注推送并赐稿。邮箱:
cypher_gu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