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短篇:烈日,亲戚(吕新)3 《收获》文本-收获

蒋多多| 短篇:烈日,亲戚(吕新)3 《收获》文本-收获

蒋多多
烈日,亲戚
文|吕新
【终】

十多年前的一天,在得知体仁舅舅被捕的消息后,大姑姥姥开始觉得头疼,当时她正在村口站着,一个人刚推完碾子,碾了一点儿黄米,出了汗,还以为是风吹着了。当天晚上,在公社信用社工作的刘文焕给了她两片去痛片,吃完,头不疼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头又开始疼了。
等刘文焕天黑下班回来后,就又去找刘文焕要了两片。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吃,从此就再也离不开了。
先是每天三五片,吃了一段日子,觉得不顶事,就逐渐增加,十来片,二十来片。直到后来每天一把,甚至两把去痛片,就用自己的手抓一把,从没数过,也不知是多少片。
于小青说,大姑姥姥这十多年吃了不少去痛片了吧。
大姑姥姥说,少说也有一麻袋了。
平时,村里的人有人会给她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三五片或者十来片去痛片,大姑姥姥就把它们都小心地攒起来。人们都知道她爱吃去痛片,自己吃不了的,就都给了她。大姑姥姥说,这些年下来,人情也不知欠了多少了,还也还不清了。

大姑姥姥说,县里的徐政委在村里蹲点,来家里吃派饭的时候,问她有什么要求和需要解决的困难。大姑姥姥说,我也没出息,也不怕他徐政委笑话,就告诉徐政委说,别的也没有,平时就喜欢吃个去痛片。没想到徐政委就记住了。等到再一次从县里来的时候,真的给她拿来两瓶去痛片。他以为这两瓶药不少了,够她吃一年半载的,其实还不够大姑姥姥三五天吃的。
就那也得感谢人家呢,对不对?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多大的干部呢,别说给你两瓶,两片也得接住呢,也得记住人家的好呢。
徐政委来家里吃派饭的时候,也曾经打听过体仁舅舅的情况。后来回了一趟县里,又来的时候,很惭愧地告诉大姑姥姥,说并没有打听清楚,很多人都不知道。
大姑姥姥告诉徐政委,原来听说是十年,可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人还是没影儿。
徐政委一时也不说话了,低下头猛烈地吃饭,呼呼地喝粥,鼻尖上出着汗,一筷子夹起一大团切成细丝的金黄的腌萝卜。
大姑姥姥站在锅前,手里拿着盛饭的勺子,等着徐政委递过来的空碗。
徐政委一边埋头吃饭,用碗挡住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大娘呀,这世界上有些问题可不好闹呢,那是人世间最麻烦的问题,非常复杂,比您这一锅糊糊还要复杂得多,里面到底有些啥,谁也说不清。您这锅里都煮了些啥,您肯定清楚,可那种事不清楚呢。要是单纯的刑事问题,那倒不难了,一是一,二是二。比如,你按倒一个女人,那就是强奸犯,没说的,这种事板上钉钉,你抵赖也没用,谁说也没用。你偷了一口袋莜麦,或者一个电动机,那就是盗窃犯……这些都好认定,判几年也是有规定的。惟有……唉。
大姑姥姥站在锅前,手里拿着勺子,听徐政委说话。
徐政委放下碗,抬起头,对大姑姥姥说,大娘呀,能不能再给我切一个酸萝卜?
听见徐政委这样说,大姑姥姥放下手里的勺子,立刻到门口的酸菜缸里去捞萝卜。
吃完饭,徐政委掏出三角钱,四两粮票,放在炕上。
徐政委对大姑姥姥说,明天就不来吃饭了,要集中回去参加学习。
大姑姥姥吃惊地说,不是说要住到明年秋后才走么?
徐政委说,是紧急通知,所有下来蹲点的都必须回去。
大姑姥姥说,回去就再不来了?
徐政委说,说不上来,也许还会来,不过最早也得过了年以后了。
事实是,过了年也还没有来,这会儿,夏天早已过去了一大半,眼看又要秋天了。

大姑姥姥积攒的去痛片,不是顺顺所说的一筐,而是满满的一笸箩,那也非常的多呢,一根筷子插进去,转眼就看不见了。那么多的白花花的药片,有的已经发黄。于小青想挑出来,扔掉,手却被大姑姥姥按住了。
大姑姥姥说,不敢扔,都能吃。
于小青说,都黄了,早就失效了,变质了。
大姑姥姥说,比这更黄的,大姑姥姥也吃过,不妨事。
于小青说,大姑姥姥,真的不能吃了。
大姑姥姥说,能吃。
又说,就不该让你看见了。
于小青说,大姑姥姥,您就不怕吃出毛病?
大姑姥姥说,大姑姥姥吃了十来年了,你看大姑姥姥吃出毛病来了么?
那倒是,大姑姥姥身板笔挺,除了头疼和偶尔的心绞痛,好像再没有别的毛病。昨天从自留地里回来的时候,还能挑着一担南瓜忽悠忽悠地往家里走。顺顺也有一股蛮力气,一口袋南瓜,往肩上一搭,大踏步地就走了。作为年轻人的于小青,反而肩膀被压得生疼,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来歇息一阵。
顺顺把一口袋南瓜扛回去,又返回来接她。
十一
半夜里,听见哧的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于小青就知道大姑姥姥又醒了。
每天夜里,大姑姥姥都会准时在这个时候醒来,划火柴不是为了点灯,而是为了抽烟。
黑暗中,看见于小青的脸在动,胳膊也在动,大姑姥姥就说:
聒醒你了?
于小青也学着大姑姥姥的样子,翻过身趴着,脸放在枕头上。大姑姥姥吸一口烟,她前面的那个小红点就亮亮地闪一下。
于小青说,大姑姥姥,半夜还起来抽烟?
大姑姥姥说,睡得乏累了,吃两口烟,歇一会儿再睡。
于小青笑着说,睡觉就是为了解乏的,还能睡乏了?
能,你年轻,还不知道,大姑姥姥说,睡得那个乏累呀,就像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身上还背着孩子,手里拿着东西,越走越走不动,越睡越乏。
于小青说,吃完烟就不累了?
大姑姥姥说,嗯,就像在树底下坐了一会儿,觉得歇过来了。
常年烟熏火燎的屋里,墙早就不白了。正面的墙上钉着一个很旧的小相框,镶在里面的两三张照片看上去比相框还要旧,黄黄的,灰灰的,有一种很久远的味道。而照片里的人呢,比照片本身还要旧,表情都呆呆的,木木的,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黑衣服褪成了灰的,蓝帽子褪成了白帽子,气氛很像是刚刚办完一场丧事回来。于小青白天的时候在相框前看过一阵,那里面的人谁也不认识,好像只有大姑姥姥的轮廓还能辨认出一点点。
她们在黑暗中趴着,于小青听见大姑姥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于小青说,大姑姥姥,您一定很想体仁舅舅吧?
大姑姥姥吧嗒了一下嘴,把烟锅从嘴上拿开,说:
不想他。
于小青心里想,大姑姥姥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呢,不想还能每天半夜爬起来抽烟?
大姑姥姥趴在枕头上,慢慢地抽着烟,她的脸一会儿被映红一下,很快又隐没在黑暗中。于小青说要给她捶捶背,她没让。
旁边的顺顺,呼呼地睡着,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于小青对大姑姥姥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该回去了。
大姑姥姥听了,叹了一口气,说,想走就走吧,也没啥好招待你的,还净让你遭遇一些不好的事情。
于小青说,没有不好。
大姑姥姥说,好不好也就是那个了,还得你担待。
听见有狗在很远的地方叫了几声。
除了那几声狗叫,整个村里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就像一潭深水上面飞走了两只鸟。
十二
大姑姥姥站在门外,于小青朝大姑姥姥招了招手,就出来了。顺顺一直跟着,手里提着大姑姥姥捎给于小青母亲的一点扁豆面。
青蓝的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天是蓝的,地是黄的。
一个女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她们的前面走着,一看也像是走亲戚的,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包袱,女人身上背着的那个包袱最重,像是粮食。
她们走着,那个梳着两条细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告状说:
妈,他把我的那块糖也吃了。
走在前面的那个瘦女人说,你的糖咋就到了他手里?
小女孩说,他说我拿不动,他要替我拿着。
一块糖,你拿不动?瘦女人说。你也是贱得不行,和你那两个姑姑一模一样,吃了活该。
小女孩忽然哭出了声。
瘦女人看见小女孩哭了,就说:
一会儿回去了,我拧死他,早就想拧死他。
听见这话,那个小男孩抬起头仰望了一下身边的瘦女人,跟着又看看那个小女孩,他的嘴像青蛙一样鼓起来又瘪下去,连着鼓了四五次,后来终于从嘴里吐出一块早已融化得黏黏糊糊的糖,放在手心里,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一开始只是看着,泪还挂在脸上,好像不想要,但后来还是伸出手拿了过来。
小男孩仰起头对瘦女人说,我没吃她的,我就是替她抿了一下。
瘦女人唰唰地走着,说:
人家的糖,用你抿?你给二舅爷爷鞋里放蛤蟆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好,又在门口挖坑,把人家四姑父闪进去。
已经走到村口了,顺顺还不回去。于小青站住,对顺顺说:
回去吧,姐姐要走了。
顺顺靠上来,一只手提着那个装着扁豆面的小小的面口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于小青的一条胳膊。
于小青说,顺顺回去吧,等有空我再来。
顺顺抓着于小青的胳膊,还是没有松开。
那一大两小的三个人往北面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在他们的两旁,一边是开着蓝色小花的胡麻地,另一边是开满白花的荞麦地。
于小青摸了摸顺顺的头发说,记住姐姐跟你说的话了吧?以后不要再从棉袄棉裤里揪棉花了,那不干净。再有血来的时候,不要怕也不要慌,每个女人都会来,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来。
顺顺吃惊地说,姐姐也流血?
于小青说,流,我和你也是一样的。
顺顺说,奶奶就不流血。
于小青说,奶奶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也流过。
顺顺说,真的呀?
于小青说,真的。顺顺要记住,来了,先拿草纸垫在裤子里,不能垫一两张,一两张不顶事,最少也得五张以上,五六张,叠整齐,摞起来,记住了吧?奶奶不是给你买了那么多纸么,那都是给你用的。于小青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让顺顺看。
顺顺点点头。
于小青趁比划的工夫从顺顺的怀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对顺顺说,快回吧,奶奶还在等你呢。
顺顺放下手里的那个小小的面口袋,就转身往回走。
刚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看着于小青。
于小青朝她挥挥手,说,快去吧。记得洗头,哪怕一个月洗一回。
顺顺就又转过脸去往前走,走了十几步,又回过头。
于小青说,赶快回去吧。
一辆拉着草垛的马车这时候忽然出现在她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上,在把那条本来就不太宽的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同时,把顺顺也遮挡住了,于小青只能看见马车正在向村口这边走来,却再也看不见顺顺的身影。
等马车走过,看见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2015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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