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多多- 终将远去(上) 王凯-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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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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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作者:王凯1
周文明喊“报告”的时候,我正在连部宿舍看《空战史》。老实说,这本书比杜黑的《制空权》要有趣许多,不过今晚却看得心不在焉。我甚至还计划看一看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尽管我非常怀疑自己具备阅读这类经典的能力、心情和耐性。从前有空的时候我不大会看这类书,我想我看过最学术的书也就是《梦的解析》了,而且看了以后更加搞不懂自己的梦。自七月份从兵种院校集训回来后,除了用大量时间来学专业理论之外,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开始看看这些著作。虽然我清楚,这些关于战争的宏大论述宛如五七高炮,集火射击时能打下战斗机甚至巡航导弹,却解决不了那些困扰着我而且并不比蚊子更大的问题。
周文明把手里那个透明的薄塑料袋放在我桌上,然后立正站在一边。我看到塑料袋内壁布满了白色的水汽。每个周五和周六晚上,周文明都会把两个晚餐剩下的馒头切成片,油炸后给我送来当夜餐。包括他在内的全连所有人都知道,周末这两天我会睡得很晚。我将会看书、看碟,或者打1.0c版的《帝国时代Ⅱ》(不过集训回来就再没打过),而且要吃周文明炸的馒头片。睡得晚是有理由的。根据《内务条令》第一百二十七条之规定,休息日和节假日可以推迟三十分钟起床。吃炸馒头片就没什么理由了。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那这个理由就是:我是连长。
饭堂门锁好没?我放下手里的书问。
锁好了。
大棚草帘子放没?
放了。周文明说,猪圈我也检查了。猪都够,都睡了。
妈的,还是猪过得比较无忧无虑,周文明你说呢?我开了句玩笑,可惜周文明很认真地回答说是,搞得我索然无味。周文明不是个适合开玩笑的兵。有些兵知道你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但周文明不知道。
睡了就好。我只好说,你也睡去吧。
连长要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去吧。
周文明刚走到门口,我又把他叫住了。
周文明,今天几号?
十一月七号。周文明有点纳闷地看着我,应该是七号吧。
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不?
周文明被我问住了。他两手抓着迷彩服的下摆,看上去正在努力思考。努力了半天以后他摇摇头,连长,我不知道。
想不出来就算了。我说。我本想提一下张安定,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认识的张安定和他认识的张安定虽然都是张安定,可事实上又并非同一个张安定。
你的腰怎么样了?
好多了,早上起来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行。我说,马上熄灯了,回去睡吧。明天把你的迷彩服洗洗,你看看你的肩章,都黑得跟海军一样了。
海军咋了连长。海军为啥黑。
我是说,我无奈地叹口气,咱们的肩章是蓝的,陆军的肩章是绿的,海军的肩章是黑的。你的肩章都脏成黑的了,所以像海军。这次听懂了吧?
是。周文明看上去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敬个礼走了。

周文明走后,我盯着面前的油炸馒头片发了一会儿呆。如果按每周四个馒头算的话,这几年,除了一日三餐,我额外吃掉的馒头至少有六百多个,足够全营一顿晚饭吃的了。馒头片上没有署名没有条码也没有防伪标识,但我一闻就知道是不是出自周文明之手。每个馒头他一般切成五片,用植物油炸,不加任何修饰。刚到三连当连长的时候,炊事班的几个兵都曾给我炸过馒头片。我记得冯维给每片馒头都裹上鸡蛋,蛋汁把馒头片浸得绵软,既豪华又难吃。刘清总是把馒头片炸得焦黑,要么是觉得多炸一会儿才能表现他对我的爱戴,要么就是想让我多吃些致癌物不得好死。只有周文明炸的馒头片不焦不煳不软不硬不咸不淡,低调却可口。这对我而言是个意外。在我印象里,几乎所有牵涉技术性的问题上,他都很难做到位。从队列训练到驾驶训练,从揉馒头到炒大锅菜,没有一件事他能真正过关。即便是照料蔬菜大棚这样技术含量偏低的工作,他也会整出岔子。二月二十六号,也就是我外出集训的前一天晚上,他给蔬菜大棚放草帘子时一脚踩空从墙头上掉下来摔伤了腰椎,害得我在医院里待了一宿,差点误了火车。
周文明的馒头片色泽金黄,表面上有几颗尚未融化的食盐颗粒,还有我熟悉并且含蓄的香味。这种香味有别于麦当劳或者必胜客,充满了中国特色和古典主义情怀。做馒头的面粉来自军粮供应站,揉馒头的手属于炊事班长冯维或者炊事员刘清,周文明的馒头片是基于好馒头的存在而存在的,他是在好馒头存在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造。自从把周文明接到部队,我也一直试图对他进行再创造,就好比当年张安定对我们再创造一样。我还是下士文书的时候张安定就告诉我,只要肯用情用心用脑,什么样的兵都能带出来。然而问题在于,假设我们每人都相当于一个馒头,那么周文明本身并不能算是个优秀的馒头。他也许只是一个发酸或者碱大了的馒头。我再怎么折腾也无法使他变得松软可口。
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书,但看不进去了。我拿起手电,先去阵地上查哨,回来又接着查铺。回到宿舍,我决定看张影碟放松一下。《无主之地》。片子里那个倒霉的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身下压着一枚阴险毒辣的弹射地雷。他只要一起身,地雷就会从地上弹起来把他炸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他指望有人来拯救他。遗憾的是未来战士、印第安纳琼斯和警探哈里都未曾出现。等我吃光了所有的馒头片,他仍然绝望地躺在那里。电影结束的时候,我坐在电脑面前思考了许久主人公的命运。直到我说服自己这不过是部电影,然后才去睡觉。躺在床上我仍在想电影里那个倒霉的家伙,以及如果那人是我的话我会想些什么等等。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标准的影迷。
2
怎么办?指导员坐在我对面叹口气,能把人愁死。
我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一直认为指导员心眼偏好并且能力偏强。这两条对实行军事政治双主官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层连队来说至关重要。前者是我们可以深入沟通的前提,后者则让我们工作起来彼此都不会觉得太累。连长和指导员的搭配类似包办婚姻,由一纸命令确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所以一个连长遇到一个什么样的指导员或者一个指导员遇到一个什么样的连长,靠的是上级的决定和个人的运气。也许运气的成分更大些。我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错。我得承认跟指导员搭班子带兵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们俩被包办得还比较开心。况且指导员还经常有些好点子。可现在,我呆若木鸡,他黔驴技穷。

上午从营部开会回来,我和指导员就一直呆坐在连部。两个人抽完一包烟,仍旧一筹莫展。其实会开得很短,一共就半小时。议题也只有一个——老兵复退工作。按说这件事对连队来说不过是项例行公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没什么挑战性。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寻常。经过高层反复论证数年后,本旅换装——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的军方用语——已成定局。从目前情况看,国产最新型防空武器系统将于明年初到位,而我上半年集训也是为了这一天。
老营房西面的新阵地早已竣工,接下来是新指挥所、新库房、新宿舍楼,连楼前的龙爪槐和蚂蚁洞也是新的。除了人和“西北望、射天狼”的战斗标语,一切都是全新的。其实人也有了新变化。为适应换装需要,这次老兵复退的要求和指标,是根据新编制确定的。如此一来,全营的兵力编制大幅减缩,直接的后果就是年底的复退兵员比例将远超往年。换句话说,新装备用不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好比八抬大轿换成了小汽车。战斗机和防空导弹总处在相互制衡的状态中。就像矛和盾,一对永远在矛盾中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矛和盾。战斗机不断更新换代,速度、机动性、隐身能力和弹药智能化程度都空前进步,需要速度更快、隐蔽性更好、机动和抗干扰能力更强、覆盖空域更广的防空导弹系统来确保能够迅速发现和准确击落敌机。对提升战斗力而言,新装备的到来绝对是件好事。但作为一个触发事件,换装不仅意味着目前这套服役多年的兵器将被淘汰,也暗示着有一批人将被淘汰。淘汰这个词比较狠,可没办法,生活不是因为一个词才变狠的。生活本来就狠。
会议内容的关键一点,是让我们尽快召开支委会,拿出我们需要留队或退伍的名单。前些日子组织思想摸底的时候,谁想走谁想留基本都有了意向。服役期满并且愿意退伍的人这次不会有什么问题,想走的应该都能走。问题是想走的兵不多。从工农红军时代至今,我们这支军队的源头始终没离开过农村。大多数士兵出身农家,当兵对他们来说是个不错的出路。如果能考上军校最好,如果不能,那么选取士官也不错。每个月可以拿到一份固定的工资。当然,不能说工资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重要的。好在还有其他用钱买不来的东西。一九九九年兵役制度改革之后,一个士兵的义务兵役期由从前的四年缩短至两年,而理论上可能服役的最高年限则从原来的十三年延长为三十年。一个士兵愿意一直在部队待下去的话,就需要每隔几年选取一次高一级士官。从最低的一级士官到最高的六级士官,每选取高一级士官,名额都相应减少,至于像五六级这样的高级士官,在部队实属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士官,都会在一级或二级服役期满后退伍。

从我们摸底的情况看,全连想选取高一级士官的人数占到服役期满士兵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按照新编制比例,留队指标不到其中的一半。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供需矛盾。往年也有自己想留留不了的,或者我们想留留不下来的,但毕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今年则完全突破了我的心理预期。上午的会上,营长传达了旅长的指示精神。旅长是从高级机关下派的干部,曾在国防大学和莫斯科某军事院校深造,拥有工学学士、法学硕士和军事学博士学位,高大英俊,谈吐不凡,思维新锐,年轻有为,军装永远笔挺,皮鞋永远锃亮,据说是现阶段旅部女军官们的超级偶像和择偶驯夫的最高标准。旅长指示,必须要让军政素质全面过硬的优秀士兵留,让那些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新装备战斗力形成的人走。
领导经常语重心长地说废话。我说,什么叫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战斗力形成的人?
领导永远都是正确的,哪怕正确的只是废话。指导员笑,咱们还是想想名单怎么搞吧!
搞个茄子搞,脑袋都是乱的。我说,要是张安定在就好了,我可以去请教一下他老人家。问问他要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废话,他肯定有主意。指导员突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这是在说我。拿我跟张安定比是不是?你明知道比不了。
不不不,我哪能这么说书记。我笑笑,递给指导员一根烟,我昨晚梦见他了。你不知道,大前天是他五周年。那天我问周文明十一月七号是什么日子,这小子竟然想不起来。
正常。感情跟血缘没有必然的联系。周文明对张安定的感情不能跟你比。
我看着指导员,你说,周文明这样的兵该不该留?
你说呢?
你先回答我。
我还没想好。我在想如果是张安定的话,会不会让周文明这样的兵留下。
也可能留也可能不留。我想不出来。再说现在的指导员是你不是他。我说。我知道指导员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只好耍赖,你先说你的。

按照我的标准,他应该留。按你的标准也一样。
我坐直了身子,但不置可否。
不过,要按照旅长的标准,他走定了。
那我们该按谁的标准?旅长的还是你我的?
不按旅长的也不按你我的。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喷出一口烟,要按大家的。
3
事实上,整编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什么事都架不住群起而关心,大家一关心往往就无密可保。士兵之中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人在对未来忧心忡忡的时候就容易寄希望于神灵和小道消息。何况,这也不能怪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因为大道被封锁,空空荡荡,没有消息。这些小道消息不停地被其他小道消息刷新。谁也阻止不了这一切。因为这不是可有可无的八卦新闻,而是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大事。目前唯一还能算秘密的,是留队指标。
从营部开完会回来的那天中午到晚饭前,我接了好几个电话。据指导员说,他也接了几个电话,题材和内容与我接到的雷同。电话大都是机关打来的。到连队任职前,我是司令部作战科的参谋,指导员是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机关人头都比较熟。打电话的一般会先叙两句旧,然后切入主题。所有电话都是一个主题——关照某某留队。其实这样的事,我和指导员没有任何能力去左右。从理论上讲,我们本来是可以左右一下的,可惜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我们想留的兵留不下,我们不想留的兵却照样选改高一级士官,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不然指导员也不会抱怨自己讲了一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到年底全都等于白说。
刚接这些电话时,我还有些意外。后来才想起来,今年旅长亲自担任士官选取工作领导小组组长,要求还政于基层,最大限度地尊重基层党支部的意见。旅常委会研究留队人员时,必须要有每个基层连队党支部书记和副书记签名的排序名单,这样一来,只要在规定的指标范围内排名越靠前,留队的希望就越大。
我烦这些电话。每年大概都有许多这样的电话,只不过不打给我们罢了。如果不是旅长的新举措,那么接听这些电话的将是能够决定士兵走留的人。去年底我和指导员把最能干的三班长林小木排在留队名单的第一号,结果兵员会结束后,他还是被列入退役名单里。我和指导员去营部找营长说理,结果反被营长臭训一顿:操,你们找我兴师问罪,我找谁说去?营长拍着桌子冲我们大叫,营部文书都他妈没留下,难道他不优秀?人家知书达理能写会算,比个干部还管用!就那么几个指标,你也要他也要,到营里还能有几个?你们有冤找旅长、政委喊去,少在这给我添乱,我还一肚子火呢!
灰头土脸地回来后,我把林小木找来谈话。我想自己从来没那么笨嘴拙舌过。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直到林小木开口:连长,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你千万别想不开。林小木说,留下来当然好,留不下来,我也没啥想不通的。当兵早晚都得有脱军装的这一天不是?我在连里八年,入了党,学了车,当了班长,还立了功,一个兵能有的我都有了,没啥遗憾的。最舍不得的就是连里的弟兄们。连长你就放心吧,我会记得自己是三连的兵,走到哪我都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当时林小木把我说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么好的兵也没选取三级士官。老兵离队那天,我送给林小木一只MP4。本想买只iPod给他的,可是超出了我的预算。说起来,我并不欠他什么,可我就是觉得我欠他的。
有时候我想,这种对手下那些优秀士兵的愧疚,也许和当年的张安定感同身受。十多年前,我还在旅部指挥连当文书的时候,连队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报纸杂志和图书光盘,也没有DVD、电声乐器和台球桌。我们业余时间经常闲得蛋疼。我就曾干过拿汽油烧老鼠、拿开水灌蚂蚁洞之类的无聊事。更绝的是一个广西梧州兵,曾拿着拇指粗的“雷子”系在麻雀腿上,点着捻子后再把它放掉,然后看着可怜的家伙奋力扑腾几下后一命呜呼。上任刚一个月的张安定看到这场面后,并没有批我们,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完没了地去宣传科,直到把科长磨得两耳冒风,终于开恩给我们配发了一些图书和小乐器。后来他又主张把两头大猪卖掉,买回几台电脑学习机。最后,张安定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们买了一台VCD影碟机,使我们成为全旅最早看上VCD的连队。为此我们欢呼雀跃了好几天。两个月后,我们凑齐了VCD的钱要还他,他却死活不收。我记得他在军人大会上说,大家业余时间没事干,没开展好娱乐活动,是他作为指导员的失职。这台VCD,只是他给我们认的一个错。我现在越来越明白张安定了。想留但留不下的好兵越多,我的愧疚就越重。今年,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愧疚到什么程度。一定很严重。那些打电话的人不会愧疚。他们把愧疚送给了我们,把成就感留给了自己。

吃过晚饭,我照例去阵地走了一圈。根据营里安排,这个月阵地警卫执勤轮到我们连。其实就算不轮到我们,饭后我依然还是会去阵地散散步。我喜欢这地方。这里让人比较自在。虽然我们是离旅部——或者说旅部所在城市——最近的一个营,但我很少去市里。一般只去离营区两公里以外的小镇。那里的羊肉串和红枣茶风味极佳。更多的时候,我宁愿待在连队。可惜用不了多久,这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老营房就要被废弃了。等我们搬到西边那栋新楼里,这些用石块和青砖砌成的老式平房、我们用碎石铺就的小路、营院后面的蔬菜大棚和猪圈、被鞋底磨出光亮的通往阵地的八十七级石质台阶、银色修长造型优美的导弹,以及暗红色木质屋檐下和水泥地缝隙中积存的时光和往事都将离我远去。情感往往附着在具体的人或物上,否则只能四处流浪无处落脚。再过几年,不会有谁还记得这个地方了。还有曾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面孔和往事。
从阵地回来的路上,碰到张海波在给冲洗车加水。他双手插在迷彩服裤兜里,站在车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过来。六年前我军校毕业分到连里当排长时,他就已经是二级士官了。换句话说,他属于可以跟本连长随便一点的老兵。除了经常犯些诸如在大棚里就着黄瓜喝酒、偶尔伪装拉肚子逃避出操、开车在营院里超速之类让人虽然不快却又无法上纲上线的毛病之外,总体说来,是个让人喜欢的兵。
连长,又散步呢。张海波看我走近后,冲我打招呼。
你儿子怎么样,烧退了没?
好了好了。昨天我老婆打电话说本来再烧就往乡卫生院送,结果又不烧了,现在也没啥事。张海波正说着,车后面跑过来个人,正准备绕过车头却看到了我,猛地站住了。
跑啥跑!我看着对面气喘吁吁的周文明,手里提的啥?
饭……连长,周文明涨红着脸,张班长给车上水没赶上饭。
饭堂收拾好了?
好了。
猪呢?
我就喂去。周文明紧张地看着我,就去呢。
我问完周文明又有点后悔。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我对周文明说话都比较凶恶。每次凶恶完了我又会后悔。对连里其他人我极少这样,只有周文明。自从我把他接到部队以后都是这样。我改不了自己。我不说话了。
文明是个好同志。张海波笑着从兜里掏出烟冲我晃晃,连长抽一根?
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摆摆手,外面太冷,一会儿饭凉了没法吃了。
没事,我在驾驶室吃就行。张海波点上烟,连长,听说今年要走不少人?
少在这明知故问。
我这是关心准备留队的同志嘛。像我们文明这样的,是吧文明?
周文明连忙说是。
是什么是?我瞪了周文明一眼,有你什么事?赶紧喂你的猪去!
是。周文明红着脸,一溜烟跑了。
张海波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当着要留队的人问我这么没脑子的问题。我瞪一眼张海波,叫我怎么表态你?这么老的兵了这点事都不懂吗?
是是是。我错了。张海波嬉皮笑脸地再次给我发烟,又殷勤地替我点上,我这人一唠嗑就想啥说啥,连长你别见怪。
你算是功德圆满了。三级期满,正好转业。那些要留的真让我发愁。
我倒是还想操练操练新兵器,可惜没机会了,只好老老实实站最后一班岗了。张海波说,说真的连长,周文明不错,整整应该能留下吧?
想打探我的虚实?门都没有。再说了,凭什么周文明就得留?你给我个过硬的理由先。

周文明表现好,人实在啊。连里这些个人,谁能像他那么任劳任怨?干啥都没二话,再苦也不叫唤。当然了,我差不多也能算一个。张海波嘿嘿笑,再说了,他家穷得尿血,自己还整出一身病,让人觉得这孩子挺那啥的。
挺啥?
挺可怜的呗,人好心好命不好。
什么可怜?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种屁话!我瞪了张海波一眼,他跟你一样,都是连里的兵,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就是说那个意思嘛。代表一点点群众公论啥的。
行了你,赶紧吃饭去。我先走了。
我走了没几步,听见张海波在后面说,连长,其实我知道你也可怜他。
我转回头,说什么呢你?再乱说我踹死你!
没说没说,我啥也没说。张海波笑着跳上驾驶室,“嘭”地把车门关上,然后从车窗探出脑袋,我祝连长早日高升呢。
未完,请关注《终将远去(中)》★

王凯,1975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学员、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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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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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张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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